古絲綢之路自長安以西,分作南北兩道。北道從彬縣沿涇水從蕭關過隴山,經固原、會寧抵達蘭州。這條路雖然較短,但沿途補給不便,人們多選擇更為迂迴的南道。南道經鳳翔、隴縣,從大震關過隴山,然後沿牛頭河南下至天水,繼而溯渭河而上,過鳥鼠山經臨洮北上蘭州。60多年前,人們用數十個隧道貫通了寶雞和天水間的崇山峻嶺。隨著這條橫貫中國東西的交通動脈的建成,盤桓於隴山、秦嶺間的傳統道路漸漸退出歷史。2016年初春,我從西安出發,翻越隴山,沿古絲綢之路南道抵達蘭州。渾濁的河水奔流於谷底,小城散佈在河谷的寬闊處,香客們像千年前的供養人一樣在石窟前敬拜,隴原上的農民乘坐廉價的綠皮車從小鎮趕赴都市。這些原始又平淡的生活,因著那曾經的絲綢之路而讓人浮想聯翩。
(隴縣·固關·佛爺崖石窟)
【隴山】
位於關中平原西部的隴山,是唐人西行的第一道屏障。因山中關隘是由陝入隴的重要孔道,隴山也被稱作關山。
天寶十三載(公元755年),詩人岑參從長安出發遠赴北庭——這是他第二次出塞之行。岑參走的是南道,幾乎每處重要的節點都留下了傳誦至今的詩歌。
悠悠千載已逝,因為山高路險,如今兩省之間很少有人由此透過。 起初,我們計劃從隴縣固關徒步翻越隴山,甚至幻想能夠像“隴上行人夜吹笛”的唐人一樣欣賞關山之月。剛剛過了正月,關中平原早已綠滿枝頭,這裡卻還穿著冬裝。聽說要過隴山,鄉民一個個把頭搖得像是撥浪鼓。山路曲折不說,最怕山頂的積雪不曾融化。
(隴縣/固關·張家川/馬鹿·關山深處)
一位四十多歲的苟師傅答應帶我們過山。為了保險起見,臨行前他帶了鐵鍁和防滑鏈。固關鎮的盡頭有一條與汧水平行的水泥路通向隴山那頭的甘肅。車子路過佛爺崖石窟、固關戰鬥紀念碑後,山路變得既窄且陡。同伴突然想起唐代《隴山鸚鵡》的傳奇,隨口詢問苟師傅山裡是否還有鸚鵡?苟師傅楞了一下,連說沒有沒有。此刻,車內播放的是韓寶儀的《粉色的回憶》。
地面落石越來越多,從一段覆有薄冰的路面上開過就可以望見殘留著山雪的埡口。苟師傅說:“咱們運氣好,今年天氣暖,往年四五月份才能過得去。”水泥路在陝甘交界的埡口畫上了句號,甘肅一側俱是顛簸的土路,手機在這裡沒有任何訊號。幾百個啤酒瓶子堆在一個帳篷前,據說夏天還有人來這裡烤羊。甘肅境內的溪流尚未融化,山林枯黃,愁雲慘淡,連電杆也是木頭的。
(張家川·馬鹿·趕集日)
【張家川】
一路上只見到一輛隴E牌照的小車駛往固關方向。
下了山,氣溫略略高了一些。馬鹿是隴山西側甘肅境內的小鎮,苟師傅把我們放在鎮中心熱鬧的集市前,收了車費兀自逛去了。
鎮上有許多去往張家川的麵包車,人滿即開。與馬鹿隔著道鹽鹼梁,30多公里外的張家川地勢還要低一些——不敢想象,幾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寒氣逼人的隴山上盤桓。
(張家川·賣鍋盔的女人)
張家川的道路為趕集的人群阻塞,其規模遠大於馬鹿鎮。此處是回民大縣,各教派寺院林立城中。城北的宣化崗更是回族穆斯林的“聖地”。集市上都是戴著小白帽和花色頭巾的穆斯林,路邊的食物誇張而誘人:油圈圈、蓋簾兒、油餅、鍋盔、小餅子、甜醅、釀皮子,還有二十多公分高的豆腐,硬得可以坐上去。在書攤上見到一本五十年代赴朝慰問紀念冊,裡面記錄了幾十個家常菜的做法,作者一定是個熱愛生活和家庭的人。
2006年,縣城17公里外的馬家塬上發現秦戎時期的高等級墓葬群,為這座關山腳下寂寂無聞的小縣帶來填補歷史的機遇。相較於厚重的先秦歷史,1953年因民族區域規劃析甘肅清水、秦安、莊浪和陝西隴縣形成的張家川顯得非常年輕。
離開張家川前,我們來到縣博物館。正在政治學習的館方專門為我們打開了展廳,並有工作人員專門講解。馬家塬出土文物除了一部分收藏於省考古所,大多儲存在縣博物館裡。作為絲綢之路上的重要一站,來自馬家塬的文物成為國內各大絲路展的常客,幾件鎮館之寶更是常年在外借展。
(天水·夜渡渭水)
【天水】
出張家川縣城,班車向南扎進怪石嶙峋的大山中。陰鬱的山體沒有一絲綠意,山腰處一孔孔廢棄的窯洞彷彿瞎眼的老嫗。
像千年前絲路上的客旅一樣,我們走在峽谷底部,始終與河流相伴,先有後川河,後是牛頭河。
隨著牛頭河注入渭水,班車也駛入隴東重鎮:天水。沿渭水河谷而建的隴海線打通了阻礙陝甘兩省的高山,也使得“秦山遙望隴山雲”成為歷史。我們住在火車站附近的麥積區,這兒距離伏羲廟所在的市中心秦州區還要沿著渭河走上20公里。
(天水·伏羲廟)
伏羲廟,渭水谷地道教建築的代表。和天水地區豐厚的歷史沉澱相比,側身於伏羲廟裡的博物館本應更加精彩。伏羲廟前新修了廣場,兩側的平房都是古玩店,除了那些來路不明的只能稱之為工藝品的東西,也有些本地坑口的銅錢及近現代的雜項收藏。某店老闆取出一枚銀質秦半兩,索價兩萬元;另一枚包在紙裡的錫質半兩則要便宜許多。
(天水·甘肅省博物館藏天水出土唐代石樂俑一組)
市中心的文廟被以“文廟”命名的商場擋在陰影裡。文廟西側有碑林,多是儲存堪憂的明清舊物。其中有碑文記載一位溫太師捐了300兩銀子,存在錢櫃,用利息給生員們買些書籍。幾百年過去了,溫太師和生員們骨頭早都爛在了地裡,唯有這碑仍在提醒後人應當如何尊重知識。我們坐在文廟的院中,陽光懶懶地灑在身上,偶有微風滑過。背後是初開的玉蘭,春天就這樣開始了。
(天水·麥積山石窟)
【麥積山】
赭紅色的麥積山是秦嶺中一座孤立的山峰,山林環繞,水草豐美。即便到了今天,從城中去往這裡的道路還是又長又破。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敦煌研究院在此考察期間還曾與豹子相遇。
同雲岡、龍門、敦煌乃至新疆諸石窟相比,麥積山石窟重新納入人們視野是非常晚近的事情。這也使得這座石窟倖免近代以來因無知和貪慾而帶來的破壞。對於處在中國主要地震帶上的天水來說,地震才是麥積山最大的敵人。唐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二月的地震,使得麥積山崖壁大面坍塌。今天的麥積山東崖和西崖之間窟龕稀少,據說這部分山體便是毀於那場地震。這場地震發生的8年後,詩人杜甫流寓天水,麥積山下堆積的亂石仍舊使其震驚。我查閱過史書中天水地區1000餘年來關於地震的記載,深深覺得這座石窟能夠大致完整地儲存至今簡直是個奇蹟。
(天水·麥積山石窟·散花樓)
在我去過的石窟寺裡,麥積山算得上是最為險峻的。千佛廊的盡頭連上兩段臺階,透過金屬踏板的鏤空處可以看到大佛的頭頂,大佛與崖壁的縫隙間有松鼠築巢。有恐高症的男子在女友陪伴下蹲在地上,自我解嘲地說有喝了一碗油的感覺。與此同時,他的手機鈴聲響個不停,男子煩躁地抱怨:正緊張著呢,來啥電話?!
麥積山開窟始於後秦,興盛於北魏,隋唐時期略有增建,後世能做的只是不斷地修繕。麥積山以彩塑聞名。早期窟龕集中在西崖,那裡都是封閉的洞窟,這些洞窟都被木門或木窗鎖上,遊人也稀少起來,偶有珍貴的更以防盜門封閉。東崖窟龕雖然有後世修補,但因體量宏大而成為遊覽的重點。
午後的暖陽中,我坐在距離地面80米的散花樓和牛兒堂的棧道上。近處是色彩絢爛的窟龕,遠眺則是茫茫林海。陽光下,山體呈現出奇妙的粉紅色,讓人不願離開。
(甘谷·大像山石窟)
【甘谷】
去甘谷頗費了些周折:我在天水錯買了去往隴西的車票。在溼冷昏暗的隴西站外吃了一碗麵後,又乘慢車往回坐到隴西。
車上多是以家庭為單位出門打工的勞力。列車剛駛出站臺,就有乘警不住地提醒乘客:“看好自己的手機錢包啦!”頭腦正常的人都明白這話背後的含義,於是我繃緊神經,並且努力地使自己看上去更加彪悍一些。
車近甘谷,遠遠地就可以望見渭河對岸山上坐佛的身影。座落在城市北部的大像山,是渭水流域最重要的石窟寺之一。大像山是俗稱,它的官稱是文旗山。文旗山像是一組斜插在黃土塬前的刀片,建築沿著山脊順序排列。山上鳥瞰整個甘谷縣,卻是出乎意料得大。石窟寺西北方是綿延的土山,有盤轉的水泥路通往塬上的村子。村民每日重複著西西弗斯式的運動軌跡,單調的風景更平添幾分無聊。
大佛殿建在地面垂直距離200米的崖窟內,高23.3米,水波紋肉髻,面相莊嚴,靜穆慈祥,前頸有三道弧形線紋,左手平放,右手施吉祥印。這是渭河流域現存唯一一尊唐代大佛。
(甘谷·大像山上的道情協會)
明清以降,渭水流域的道教愈發興盛,在同治初年戰亂之前,大像山的石窟寺已多改建為道教建築。現在,除了大佛,大像山的佛教遺存非常有限。每座建築裡都有一些守著香火櫃的老年人駐守,像是一個個自給自足的小賣部。
甘谷是蜀國大將姜維的老家,大像山上有座姜維殿。渭陽業餘文工團今天在這裡有活動。姜維殿天井和兩端通道都用淺綠色塑膠布遮蔽,院裡生了幾個爐子,老人們擠在一起把極小的搪瓷杯放在篦子上熬茶喝。待我下山時,雪花落了下來,姜維殿的鑼鼓已經敲響。坐在臺下的老人並不大認真聽,只是藉著機會聊天。可惜,布穀鳥一樣的方言我是一句也聽不懂。
返回天水的火車上,一個滿臉堆笑的男乘務員開始兜售物品。先是取出一臺原價298元特價60元的機器人:“春晚出現過,多麼神奇啊!高檔色彩感,真是高科技啊!”無人問津。他又拿出旅行三件套:“原價28,特價只需10元。多麼實用啊!單單一個指甲刀地面上就得八元。”他的口音非常重,不細聽幾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窗外的隧道一個接著一個,有彎道時甚至可以見到車頭鑽進山洞的過程。山間依然有散落的積雪,紫灰色的流雲從山間飄過。
(隴西·三聖宮)
【隴西】
天水向西山洞極多。車前進方向左側是秦嶺,右邊是黃土高原。山上糖霜一樣的積雪,給它們增添了幾分可愛。
(隴西·蜂蜜粽子、饅頭夾臘肉、隴西臘肉、酸湯肥腸面)
隴西城內的繁華非火車站附近的文峰鎮可比,城中街巷總是飄來一股淡淡的胡麻油香味;滷肉店、服裝店、美髮廳、教育、培訓機構、麵包店、單車店、咖啡館、茶室、快遞公司鱗次櫛比;在鼓樓東側的新華書店裡不難見到許多新近發行的人文圖書。
隴西縣襄武街郵局是此行諸多小城中唯一有紀特郵票出售的郵局。在這裡,我認識了一位文質彬彬的集郵愛好者:彭先生。他30年前隨父母從河南來到隴西。單位裡有不少支援三線建設的東北人,所以他的普通話帶著一點東北味兒。他經常跟國內的集郵愛好者交換郵品,去年《鴛鴦》郵票發行後,就曾去過三十公里外的鴛鴦鎮為朋友們加蓋郵戳。
(隴西·莫道長)
為了三聖宮廟會,我們特地在隴西多呆了一天。三聖宮是一座小小的道觀,主體建築在隴西舊城的一座跨街樓裡,匾額“南安福地”為晚清有“字聖”之稱的黃自元手書,他曾在陝甘為官,興修水利。
熱情的郭姐招呼我進去吃麵,實在推脫不過便吃了半碗燴菜,湯裡是土豆、白菜、粉條、豆腐、胡蘿蔔。今天是文昌君的生日,樓上供著文昌君和祖師爺。我問祖師爺是誰?郭姐扭頭問身後的老婆婆,老婆婆一愣,然後機智地說:是管天下的!法會很隆重,本觀的任道長特地請來了道行更深的莫道長和幾位道士、女冠。 法會的高潮,由任道長為信眾分發寫著“道經師寶”字樣的符印。文昌君被認為是掌管讀書的神祇,這一天前來求符的多是子女面臨升學的家長。
(武山·拉梢寺·摩崖大佛)
【拉梢寺】
當我坐在隴西駛往武山縣洛門鎮的列車上的時候,大地尚被浸在黎明前的藍霧中,透過玻璃勉強可以辨出天際線上蒼茫的群山。
7504次列車是唯一經停洛門鎮的列車,起點是隴西,終點是天水,到洛門只需3元。雖是慢車,但各項工作井井有條。列車長衣著筆挺,乘務員穿著紅呢子制服,據說都是新招來的。除了驗票,她們的主要任務是反覆打理車廂衛生。
洛門火車站位於一處高地,下面空場上停著去往水簾洞的班車。渭河南岸的洛門是商埠重鎮,有旱碼頭之稱,據說要比武山縣城還要大上一點點。自古便是戰略要衝,漢唐皆有大的戰事在此發生。
水簾洞石窟群位於渭河北岸10公里外的深山裡。從谷口進入景區還要在沿響河溝而建的水泥路走上不短的距離。這條路幾年前剛剛重建,據說第一次修建時因為路面過低,被山洪沖毀。之前更漫長的歲月裡,這裡完全沒有路,只能沿著河道走。
(武山·拉梢寺·摩崖大佛蓮花座圖案)
水簾洞石窟群由四部分組成:顯聖池、拉梢寺摩崖大佛、水簾洞和千佛洞。
雖經後世不斷修繕,但幾處遺址仍充滿了北朝渾樸豪邁的氣質。建於北周的大佛崖是整座石窟群的靈魂。公元559年,北周王朝建立的第二年,蜀國公尉遲迥出任秦州總管,成為隴右地區的封疆大吏。也就是同一年,他和高僧道減發願修造大佛。施工時,工匠從附近山中伐木搭建腳手架,完工後又依次拆卸,故名“拉梢寺”。尉遲迥在此任職不到三年時間,其經費估計無法完成如此規模的圓雕造像,所以留在石壁上的是結合了線刻、壁畫的石胎泥塑一佛二菩薩造像大佛通高40米,是國內同類造像之最。大佛崖異常陡峭的石階通向一座洞窟,除了明代的造像外,還有一句無頭男屍,據說那是殉道於法難的僧人。
(武山·水簾洞石窟)
由道人駐守的水簾洞石窟儲存了幾組北周時期的壁畫。在描繪著佛祖和供養人的巖窟下,小孩子和長輩一起上香——來此遊覽的多為香客。每年農曆二月初九到十九,這裡都會舉辦規模龐大的廟會。距離廟會還有一週,狹窄的河道里,已經有小商販陸續搭起攤位。
千佛洞在大佛崖以北一公里的峽谷深處。崖壁上殘存窟龕狀若蜂巢,大致能看出上下三層的佈局。據記載,崖壁上原有包括釋迦牟尼在內的七佛造像,目前唯一殘存下來的是一尊高1.2米的大佛頭。因為這七尊佛像,這裡曾有七佛溝的別稱。千佛洞主體建築是2002年重修的三聖樓,由一個牙齒很糟糕的老和尚看管。
回到火車站已近五點。站在站臺高高的山崗山,半個洛門鎮鋪在眼前。早春傍晚的涼風吹來,太陽被幾塊半透明的彩雲遮住,炊煙裊裊,鴿子在低空盤旋。這場面,讓人有些想家。
(渭源·渭河邊對弈的老漢)
【渭源】
隴西去渭源縣只有公路交通。
看不見的渭河就在路邊幾公里的地方流淌著。河谷和山坡都是覆膜的菜田——今天的渭水像是一條蔬菜河谷。山體隆起的部分蒼灰,而凹陷的縫隙則裸露出赭紅色。路過首陽鎮,在一個簡陋的飯館前,司機停車吞下一碗麵,整個過程不到一分鐘——這裡的早餐多為過熱湯的寬條涼麵。這裡是除文峰鎮外隴西縣另一個藥材集散地,隴中藥材協會也設在這裡。
(渭源·灞陵橋)
汽車停在平橋頭。渭河有三大源頭,遵循“唯長唯遠”的原則,橋下緩緩流淌的清源河被認定為渭河正源。河上有座木質結構曲拱單孔橋:灞陵橋。灞陵橋始建於明洪武元年,為徐達擊敗元軍後重建,有“渭水第一橋”之譽。這是西北乃至北方地區少見的廊橋,橋上有不少近代政界要人題字,比如蔣介石題寫的“綰轂秦隴”,于右任書“大道之行”等。灞陵橋完全封閉,距其不遠另有水泥拱橋連線清源河兩岸。
(渭源·洋芋梭梭、炸土豆)
中午在渭水第一小吃城吃洋芋梭梭——在我看來就是用土豆做成的炒餅。農業部去年開始推動土豆成為第四大主糧作物,其實至少在定西地區,被稱作洋芋的土豆早已是餐桌上的主食。這座苦寒的小城,路邊小吃攤的主角全是土豆:炸薯片、炸土豆、土豆餅、土豆攪團。
(渭源·餘香飯店郭老闆)
天一黑,街上的店鋪紛紛關門,只有郭老闆的餘香飯店還在營業。
55歲的郭老闆個子高大,一頭白色的自來卷。這間飯館由他和兒子、兒媳一起經營。我吃麵時,門外有個裹著頭巾的女人向屋裡張望。她戴著一副很髒的絕緣手套,衣服很舊,鞋子也快破了。我以為是來討錢的。誰知她攏著袖子向郭老闆走了過去,堆著笑臉問:“有面麼?”郭老闆照舊很熱情,大聲地招呼:“有!你想吃啥面?”“最便宜的多少錢?”郭老闆聽了,聲音小了些:“八塊錢。”我背對著他們,聽得出那個女人有些猶豫。郭老闆很誠懇地問:“你想花多少錢?”那個女人猶猶豫豫地說:“四、五塊錢吧。”生怕傷害她的自尊似的,郭老闆特別柔和地說:“好好!這就給你做個四、五塊錢噢!你先喝水噢。”女人坐在我鄰近的桌子,雙手捧著茶杯一點點啜著滾開的茶水,不住地吸著鼻涕。
我吃過飯就離開了,接下來的事情是第二天郭老闆告訴我的。昨晚那個女人是隴西碧巖人,出門找工作,一天水米沒打牙。郭老闆給她的面加了量,也不收她的錢。那個女人也很要強,不肯佔便宜,丟下十塊錢就要走。郭老闆把錢還給她說:咱們都是農民,知道在外不容易。你現在沒有找到工作,等以後有工作了來吃飯再給錢。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但可以選擇與人為善的行為。
(渭源·鳥鼠山)
【渭河源】
“鳥鼠同穴之山,其上多白虎、白玉,渭水出焉。”——《山海經校注》
餘香飯店的郭老闆是鼠山人,鼠山便是古人筆下的鳥鼠山。那裡綿延著高大的紅色土山,至今仍有近代修建的禹王廟等建築。雖東距縣城不到10公里,但道路破爛,居民進出非常不易。城裡人很少去過鼠山,甚至連名字也頗感陌生。
風光秀美的清源河無疑更符合人們對大河源頭的想象。清源河在縣城西南20公里外的紅溝村,景區新修了高大的禹王廟和龍王廟,大路通向一塊絕壁,其上鏨刻左宗棠書“大禹導渭”。絕壁下有個被稱作一線天的水洞,我來時冰層尚未融化。水洞那頭是一條植被豐茂的山谷,這裡沒有手機訊號,踏著山路可以走到新建的“鳥鼠同穴”和品字泉。路旁溼土積滿去年的枯葉,石頭上是一層青苔,水在薄冰下匆匆流過。進山一個小時後,陡峭的臺階被厚厚的冰層覆蓋,春日短暫的陽光讓冰面反覆地開化又結凍,形成皺紋一樣的肌理。清源河源頭就在不遠,我卻只能下山了。
等車的功夫,我在紅溝村中轉了轉。這裡有兩個小賣部,臨街的那間由60多歲的王阿姨經營。黑土鋪地,光線昏暗。她的三個孩子在外地打工,過年才回來,平時只有她和身體虛弱的老伴。王阿姨問我:“你一個人?一個人不要上去噢!山裡有狼。人多沒有,一個人有。我們這裡好不好?唉!就是困難得很。我們這裡沒有農家樂,都沒錢弄。”
遠山梯田新翻的紅土像粉筆塗抹般地柔和,農民在山上播種春麥和洋芋。
(臨洮·三十里墩秦長城·牛耕)
【臨洮】
因為地處流域分界,渭源和臨洮兩縣的路走得十分艱難。
臨洮的繁華讓我一掃渭源幾日的清苦。一路走來,深感隴東山間的河谷就像河西走廊的綠洲。居民往往集中居住在被巨大的山體切割成的狹窄地帶,形成一塊塊飛地。在交通和文明的傳播上與絲路上的綠洲很相似。
(臨洮·彩陶)
臨洮城北15公里外的三十里墩,是秦長城的西端起首。司機不情願地沿著盤山路把我們送到荒涼的塬上。在這裡,低矮的長城被簡陋的鐵絲圍欄保護著,上空的高壓線吱吱作響。在這段長城的最高處,陳大哥和他的兄弟正在耕地。他們先是除掉去年覆在地上的塑膠膜——廢棄的塑膠膜仍可以賣錢。然後像兩千年前的祖先一樣,扶著木犁牛耕。他在塬上有一畝多地,一半種苞谷,一半種洋芋。因為只靠降雨灌溉,生長期十分緩慢。清明前種下的苞谷,半年以後才有收穫。陳大哥說,這裡叫望兒嘴,他小的時候,城牆比現在還要高上一些,耕地時總能翻到些磚瓦和陶罐。
(臨洮·哥舒翰紀功碑)
極目遠眺,隴中黃土高原的遼闊和洮河河谷的秀美並存,洮河對岸的山腳下綿延不絕的是清真寺高聳的尖頂。唐開元二年(公元714年),65歲的老將薛訥在此大敗吐蕃。薛訥,就是《隋唐演義》中的薛丁山。
薛訥的大勝並未遏制住吐蕃的緊逼,直到三十多年後哥舒翰出任隴右節度使才有所改變。臨洮城裡矗立的哥舒翰紀功碑便是唐人對這位將軍的紀念。這通高達7.05米的石碑位於城內一處凹形的空地上。大塊剝落的碑身露出石材本身的肌理,僅存74字的巨碑看起來像是一塊天然岩石。
(蘭州·阿幹鎮)
【阿幹】
我曾從東鄉大山下的科妥渡口渡過洮河。挖沙的躉船一次只能載上兩部轎車,船身繫著纜繩,由兩位船工配合牽到對岸——臨洮的太石鎮。洮河在這兒繼續向西北流去,80公里後,它將在永靖注入黃河。而通往蘭州的道路卻在這裡折向東北。中鋪鎮之後是荒蕪如火星般的石頭山,狹長的蘭州城就在山後的河谷裡。
蘭州工人文化宮附近有雷壇河流過,它是沃幹河的下游。河岸擠滿了去往阿幹鎮的麵包車,司機大聲招呼乘客:阿幹!阿幹!車道和民居佔滿了狹窄的阿幹河谷,運煤的鐵道只能築在半山腰。每天往返於此的司機開得飛快,會車、轉彎絕不減速。
(蘭州·戴宋谷帽的男孩)
阿幹鎮自明初便是煤炭重鎮。經濟好時,它甚至成為蘭州的一個區,不過那是將近60年前的事情了。自上世紀50年代末開始,這裡的煤炭資源開始逐漸枯竭。半山上的蘭阿鐵路早在十年前就停止執行,經過改制後的蘭阿煤礦依舊處於破產的邊緣,鎮子裡一派暮氣。阿幹河上有很多橋樑,葦叢中蛙聲悅耳。河對岸的樓房早被認定為危房並限期搬離,但沒有新房安置,居民只能繼續住在裡面。遍佈鎮中的佛寺、道觀、教堂、清真寺從另一個角度襯托出這個封閉地區居民對精神世界的渴慕。
長約5公里的阿幹鎮是我見過最長的鎮子。每段都以溝為名:高林溝、石門溝、西溝、劉家溝、石佛溝。從西溝向南經坪嶺村,翻越關山嶺,順著馬泉溝進入臨洮境內,繼續沿著河谷走可以進入臨洮中鋪鎮。在1950年代,七道梁山路建成之前,這條山間小路才是絲綢之路的必經之路。
時至今日,阿幹鎮每天早晨仍有一趟開往臨洮的班車,似乎在頑強地昭示這座沉默許久的小鎮曾經輝煌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