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同齡人不一樣,我十五六歲,就學會了開車。
學會開車,汽修廠的少年才真正成為男人。
在汽修廠,我們不能想象一個孩子到了18歲還不能開車的。我們從小就在車裡摸爬滾打,東風卡車,皮卡車,吉普車,小轎車各種型號的爛車裡打過滾,聞著機油味,滾著破輪胎長大。
但對於汽修廠的孩子來說,最雄的男人,才敢把車開上盤山公路。
雄哥就是這樣的男人。
我開車是和雄哥學的,打籃球是跟雄哥學的,踢足球是跟雄哥學的,彈吉他,抽菸是跟雄哥學的,喝酒也是,甚至打架,紋身,泡妞都是雄哥學的。 他會告訴你,怎麼吐出一個菸圈,什麼女伢在床上最帶勁,雄哥教會我怎麼做一個最雄的男人。
雄哥,二十五六,可能是汽修廠手最巧的工人,只是為人做事實在流裡流氣,入不了領導的眼,不然再就被提拔了。雄哥自己也早沒了這心思,一門子都在吃喝泡妞,惹貓打狗身上。
那年1994年夏天,他改裝了一輛破桑塔納,在副駕駛位加了個腳剎車,率先收了我,水魚,羅兒三個徒弟學車。
我們象徵性地給雄哥拜了師,付了點學費,其實就是每人輪流給雄哥車加滿油。我們開始整天跟在雄哥屁股後頭,擺弄車。
我們常去練車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汽修廠的荒地停車場,那裡無人看管,白天晚上都十分方便;另一個就是沿著環城路一路開到,到城郊南,那裡有條少有車走的馬路。
一
一天,雄哥帶著我們仨,開車晃盪著,駛去城南。在路過軍分割槽一線紅磚牆的時候,他突然停下了車。
“走,下車看哈去。”雄哥突然神秘地說。
我,水魚,和羅兒都面面相覷:這是軍分割槽啊,就是軍事管理區,有什麼好看的,你想看別人有士兵看守著。
雄哥靠邊停了車,把車倚著一棵大梧桐樹。樹葉巨大的綠蔭裡,遮住了黑色的車。
“你留在這裡。”羅兒剛想下車,就被雄哥一把推回車裡,“幫我們望風。車,不要熄火。”
父母從小就教育我們:要知道,偷偷闖入軍管區,可是容易被槍擊的。再頑皮的孩子,也不敢翻過軍分割槽的紅牆頭。
我們撐著梧桐和牆壁,先翻過了圍牆,再順著根管道,就爬上了紅磚房的二樓窗戶,踩著窗戶外沿,我們悄悄把頭看去,就是一個極其乾淨寬敞的大房間,房間的頂頭有個大鏡子,裡面響著不知名的音樂,每個音符似乎都有回聲。只有一個削肩膀,水蛇腰,小腦袋的女伢在那裡隨著音樂旋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麼是舞蹈練功房。
過了一會兒,我們爬了下來,鑽進車裡,重新駛向城南郊。我和水魚心都還在砰砰直跳。
“那是什麼?”水魚問。
“ 文工團的舞蹈房。”
“那個女伢是誰?”
雄哥笑了,沒說。
“你狗日的,剛才看的下面都硬了。”水魚突然低聲笑。
“你難道沒硬?”我罵道。
“哈哈,這才是真正的女人啊。”雄哥做了總結。
最可笑的,就是羅兒,他什麼都不知道,急得像無頭蒼蠅,“我日,你們剛才去看什麼?急的老子要死,剛才都過三四次輛軍區的車,要是有人下車問我,我都不知道怎麼辦?”
“別扯了,下次帶你去看。”雄哥笑著說。
“看什麼?”
“世上最好看的東西。”雄哥得意地晃著頭。
在城南郊,我們練車的地方,往往是這樣,技術最好的我先開兩圈,然後水魚開一圈,再羅兒開兩圈,再水魚開一圈。之後,我們表現最差的人,還可以再練一圈。
那天,雄哥特意安慰鬧脾氣的羅兒,讓他多開了一圈。
回家後,我沒有去想今天開車的動作,而是一直在奇怪,我們偷看的那個女伢,似乎並未有什麼軍裝,感覺並不是文工團的人。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喜歡的女伢模樣,我原來喜歡這樣的。
其實,雄哥有女人,就是波波,一個胸大,屁股翹,風情萬種的女人。但我們都叫他師母,或者叫“三皮”,就是把“波”字拆開了念。當著雄哥面,自然喊師母,揹著他,就是我們口中的“三皮”。
三皮和雄哥真是天生一對,男人強壯,女人風騷,兩人並未結婚,但是已經住在一起,吃喝拉撒都在單身工人宿舍樓裡。在上世界九十年代初,同居還是個禁忌的話題,只有流氓混混才這樣公開大膽,其實雄哥跟三皮早就是眾人眼裡的混混。
有一天,我按照約定去雄哥家那車鑰匙。
剛到門口,就聽見屋裡的“哼呀吱呀”聲。門虛掩著,我小心翼翼地推門進去,站在客廳,發現聲音就來自臥房,不用說雄哥在和三皮在幹那事,大白天的。
我只能看見屋裡的一個穿衣鏡裡,一個裸背的女人騎坐在床上,波浪般的長髮齊腰抖動著,哼呀聲不絕。
那一刻,不知我怎的突然想到了練功房的女伢,她那次不小心盤上的髮髻散落下來,也是波浪長髮,甩碎了一數的光,散落在腰間,看得人心旌盪漾。
我面紅耳赤,只有走出去,把大門關了,然後坐在屋外冰冷的臺階上,坐下,壓制著激動的情緒。
過了許久,房裡聲音漸小了。我像是熄了火的破車。
這時,門突然開了,是雄哥。他穿著個小背心,短褲頭,嘴裡叼著一支菸。
“咦,怎麼你在這裡?”雄哥納悶,“我記得我是留了門給你的。難道我糊塗了。”
“是啊,叫我來,還把我鎖在這外頭。”我好沒氣地說。
“進來吧,雞哥!”雄哥轉身進門,“你等我一下,我找找鑰匙。”
我手插在口袋裡,進了屋子,雄哥還在招呼,“你坐啊!我在找鑰匙。”
這時,三皮擺動著身姿,晃動著一大塊白色光塊,從臥室裡走了出來,她蓬亂的頭髮,散發著奇怪的味道,上身套了件寬大的T 恤衫。我連忙低頭,只瞅細白的大腿下一直到腳丫子,穿著人字拖,每隻腳指甲都染上了緋紅的顏色。
“喲,雞哥來了。”說著,她就往廁所走。
雄哥低聲罵道:“注意點,騷貨,有人在。”
“怕什麼,雞哥是個小孩子。”她壞笑著拍打了一下雄哥的屁股。
“找到了,給你。”雄哥把車鑰匙扔給了我,“要兩個人去,讓水魚坐在副駕駛位,幫你踩剎車。記住,凡事能踩住剎車,你就死不了。”
這是第一次,雄哥把他的車借給我們。之前,都是他陪坐在旁邊。
我剛下樓,就看見了還在揉著眼睛的水魚,這小子還剛起床,“借到了?”
“借到了。”
“去哪兒練?”
“去南郊地。”我說著上車。
其實,去南郊地,我主要是想看到練功房裡的女伢。
路過紅磚房的時候,我特意放慢了車速。
水魚也在看紅磚房,“你說,那個女伢,還在不?”
“什麼女伢?”
“我日,你還裝!”水魚壞笑道,“我看看你雞哥,硬了沒?”
“狗日的,在開車咧!”我惡狠狠地罵道。
那天,我都沒怎麼練,把車讓給了水魚。我坐在荒地的大石頭上,那是塊臥牛石,眼睛裡是水魚一圈圈在匝地,腦海裡一會兒是三皮,一會兒是景星,像是電影在滾動著永不斷的膠片。
休息的時候,水魚也爬上了臥牛石,問我,“怎麼了,借了車,還不練?”
“我會了,你練吧。”
“吹牛,你他媽的吹牛,上次還看見你差點撞到臥牛石。”
我轉臉看著水魚沒心沒肺的笑容,“學會了開車,你想幹嘛?”
“啊,沒想過咧。”水魚看著天上變幻無窮的白雲,突然說,“我想約那個女伢看電影,開著車去的那種。”
“出息!”我罵道,“雞吧毛都沒長齊。”
“那你不想約那女伢嗎?”水魚鄙夷地看著我。
“我想幹點不一樣的。”我接著說,“比如計程車司機。”
“你娘哦!”水魚罵道,“講真話。”
回去的時候,是我開車。水魚說:“你說你會了,開開看。”
“不信?”我轉臉看水魚,像雄哥一樣的,左手扶車,右手從褲兜裡摸出一支菸來,點上,然後左手拿煙,右手扶方向盤,腳底下一踩油門,車像是捱了皮鞭的馬,痛快地跑了起來。
“你媽的,瘋了?”水魚急得亂叫道。“慢點,都80嗎了,出了事,剎車都剎不住。”
我不理他,只是笑。
到了傍晚,我把車還回雄哥的時候,他突然把我拉進了臥室。
廚房裡,三皮在炒菜,煙熏火燎地,像她的個性。
雄哥遞給我一個黃色信封,“這個,給景星。”
“這是什麼?”我捏了捏信封。
“別問,你幫我給到景星,以後,車你隨便用。”雄哥拍了拍我的胸。
我不再二話,把信收進褲袋,“雄哥,我不是圖你車,才幫你。”
“我知道,我最信得過你嘛。”雄哥看了看廚房三皮的身影,“記住,別讓任何人知道。”
練車的人,最怕的就是熄火,我覺得當時,我就是熄火了。
二
景星,其實我早就知道那個練功房女伢的名字了,甚至她家的住址。她叫景星,應該有十七八歲吧,皮鞋廠景廠長的女兒,文藝街的女兒,藝校的高材生。有個姑媽在軍分割槽,所以一直藉著文工團的練功房在跳舞。明年就要考大學。或許是師範大學,或許是舞蹈學院。
我抽了支菸,透過雨,可以看到軍區傳達室門口進出的人。一個女伢白淨的衣服出現在墨灰色的雨裡。
“景星。”
她停了下來,看著我,疑惑地看著我。
她第一次這麼正式地看著我,汗水還是雨水浸溼了鬢翼,貼在耳朵邊,奇怪的是,她看著我,我竟然沒一點感覺,甚至有點莫名的煩躁。
“你不認識我的,”我有些不耐煩了,從褲兜裡抽出那皺巴巴的信封來,一把塞進她懷裡,“這個給你的。”
說完,我轉身就走了,走進雨裡,鑽進車裡。
她還看著我。想說什麼,這時候,她爸爸的司機就來了。她只好鑽進了車裡。
車走了。她甚至沒跟我說句話。
回到汽修車宿舍的時候,天早已經黑了下來。
“雄哥!”我喊道。門掩著,屋裡沒開燈,一個人倚靠著,坐在窗臺旁,是三皮。
我看著三皮,問,“雄哥呢?”
三皮沒做聲,她撿起桌上的煙,看著我,“你有火嗎?”
我摸出褲兜裡的打火機,遞給她。
她沒接,卻豎起菸頭,用眼挑著我,示意我點上。
我只得點上。點上後,她老道地用三根指頭點了點我的手背,表示感謝。
她深吸了一口,看著我,然後說,“你叫雞哥?會開車了嗎?”
我點點頭,“鑰匙放在桌上,我走了。”我轉身要走,拉開了門。
“等等。”她站了起來,走向門口的我,“吃了飯,再走吧。”
我看著她,“雄哥從來沒請過我們吃飯。”
她突然伸出手,繞過我的肩膀後,“啪”的一聲,把門關了,“你姐請你。”
之後,水魚,羅兒他們去練車,我不常去了。車,對我來說,早就不是件難事。
雄哥也沒有問我。我也不知道,景星看過了雄哥的信,會怎樣?
我的注意力好像不在這了。我有點百無聊賴,又有點野心勃勃。
我大部分時間,都混在二車間,和另外的一些工人,看他們修車,也打聽著關於盤山公路車道的事情。
那個時候的我,就想征服兩個東西,一個是景星,一個是盤山公路,都是危險的東西。
“想跑盤山路,做夢咧。”一個二牛的工人罵道,“你跟雄哥學的開車技術,有卵用,他自己都沒上過盤山路。”
雄哥沒上過盤山公路,我駭倒了。
盤山公路在小河城人心中赫赫有名。它是屬橫貫湘西全境的湘川公路其中的一段,始建於1935年初,修了整整一年多,死了不少人。後來成為,是銜接粵漢、湘桂黔路通向西南的咽喉要道。
這一段公路長約6公里,卻修築於水平距離不足100米,垂直高度440米,坡度為70-90度的大小斜坡上。這樣特定的空間迫使公路多次轉折,形成13道銳角急彎,26截幾乎平行、上下重迭的路面。
公路最寬處只能行一輛車。只有駕駛技術最好的師傅,才能“上的坡頭,下得坡腳”。
“你去過嗎?”我問二牛。
“當然。”二牛一挺身子,揚起他小拇指殘缺的右手。
“我不信,”我笑道,“那天,你帶我去趟。”
“改天再說吧!”二牛遮掩過去。
很快,我沒見到了盤山公路,卻看到了水魚和羅兒。
他倆從雄哥的車裡下來。那天,天氣好極了,整個環城路像是被徹底洗過一番。
“好久不見了,雞哥!”
“我日,魚哥,兒哥!”我也是壞笑。
接著,我就看到雄哥從後排座,走了出來。
“翅膀硬了,想跑盤山公路了。”雄哥壞笑道。
“沒有,只是和二牛他們閒聊咧。”我慌忙掩飾。
“走,帶你們去看過東西。”
羅兒問:“看什麼東西?”
雄哥笑道:“世界上最好的東西。”
雄哥讓我開車,我故意開得很笨拙。中間熄火了兩三次。軍分割槽紅磚牆外,車也很快就到了。
“我不去了,我留下看車吧。”我主動說。
“走,狗日的,這次不用再看車啦。”雄哥得意拍打著我的頭,“人家請我們去。”
說著,就帶著我們大搖大擺的走進了紅磚房。
在進練功房大門的時候,我推說自己要上廁所,走開了。
三
環城路突然下起雨來了,我伏在視窗,耳邊響著音樂,我沒再敢看景星,我都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來偷窺景星了。
這個時候,我突然想到了三皮的長髮,心裡一緊,鼻子一酸,眼淚卻莫名地流了出來。
當我摸索著下樓的時候,突然“咯吱”的一聲響,腳下的樹枝斷了。
“誰!”一個男人的聲音喝道。
我哪裡敢多想,撒腿就跑,跳下圍牆。
我狂奔到車裡,發動車,就跑。這時一輛車也衝軍區門口竄了出來,是輛吉普,差點兒兩車撞上。我連忙倒車,快得像個老手,很快,駛了出去。
我從後視鏡裡,看到那墨綠色的吉普車,一直在閃爍。雨幕中,警示燈光紅得刺眼。
那一晚,我都沒睡著。能從人民解放軍的槍口下逃出,我真感激自己命大。
之後,兩三天我都過得提心吊膽。只要是車過,警車響,我都神經緊張,我沒有看到找上門的軍人,卻在醫院,看見了受傷的雄哥。
雄哥躺在床上,再也雄壯不起了,成了熊貓。
水魚才告訴我,雄哥被幾個陌生人打了,說他勾引皮鞋廠廠長的女兒,前兩天還去偷窺了她,被發現了。
我嚇了一跳,他們誤會了,那是我。我該怎麼跟雄哥交代?
水魚卻笑嘻嘻地說,“你想不到的,你知道剛才誰來了嗎?是景星,你看那桌上的花和水果,就是她送的。還是要向雄哥道歉。”
“啊!”
“如果不是三皮在耍潑,景星還會多留點時間。”水魚感嘆,“景星,景星!”
那晚,我開車把三皮送回來了家。我一把摟住了她的細腰。
“幹嘛?”她沒躲,身子卻湊了過來。
“你說幹嘛?”我另一隻手搭了上去,像是掌握著方向盤,“你不是沒幹過?”
她卻推開了我,走進房裡,“你來啊~”
我急忙追了過去,卻不留神,腳下拌蒜,一頭栽倒在地,我的頭撞到了方向盤上。
狗日的,原來是個夢。我發現自己還是端坐在車廂的駕駛位上,二牛的車。
之後,我再沒開過雄哥的車,再沒去醫院看過他,我的駕駛課也結束了。雄哥一二個月後才好。這一打,反而把景星推向了雄哥,大家驚訝地看到了兩人出雙入對的,三皮也鬧了幾回,見無效,也只作罷。
立秋之前的最後一天,我終於跟二牛借到了一輛破車,我加滿了油,把車開上了319國道。一路往西,就是盤山公路。
1994年夏天,我想過兩種死法,一種死在景星手裡,被她發現,叫來解放軍開槍,打死我;另一種,死在盤山公路路上,失控車撞出車道,翻滾而下。在十六的我看來,這是兩種最酷最危險的死法,都沒有弄死我。
我想我也是環城路上的男人了,但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想到這,我緊踩了腳下的油門,車下了盤山公路,駛向了環城路,快得像一匹受驚的烈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