瀘沽湖入夢

01

在麗寧公路上曲曲折折地奔波了四個小時之後，轉過兩個大的山包，眼前豁然開朗。

夏至未至，天長夜短。已經下午五點，高原的晴空，依舊澄碧如洗。視線窮極之處，沒有一絲雲彩，天空宛如一塊巨大的藍色水晶，籠罩在瀘沽湖上方。水晶的下面，是比天空更藍的幾汪湖水，鏡面上點綴著零星的半島與島嶼。

人瞬間精神起來，旅途的風塵，甩的清清爽爽。並沒有多做遠觀，因為我們都迫不及待的想投入那一湖澄澈。繞環湖公路行走的時候，逆風而來的卻是乾乾淨淨的氣味。這也許就是高原湖泊的特點，沒有我們家鄉湖區的那種腥氣。她只是靜靜的藍在那裡，水波不興，華而無味，像極了海洋之心的等待，更像一幅唯美的油畫。

湖近了。村莊和商鋪與碼頭也就都浮現出來。淡季的人兒依舊熙熙攘攘，正如從水晶球外看不到裡面的沙塵，這些事物剛開始也是渺小在無邊無際的藍中。在大落水老鄉的店安頓好之後，我們便離開人群最多的，有犛牛拍照的湖岸，開始搜尋那些人跡罕至的地方。

一湖碧水，一帶銀風。走到哪裡，都是絕美的風景。

一路走走停停。終於到了雲南與四川交界的地方。密密麻麻地排滿了豬槽船，中間有一條木板搭就的走婚橋延伸到新綠的草海里去。四散走上橋，回頭卻見金烏漸漸西沉，裡格島後的層巒疊嶂掩不住餘暉，佛光萬丈地向我們迎面灑來。臨水憑風，面山迎輝，止不住心中豪情頓起，踏歌而行。

再回首，東方亦白，只看見一彎明月，出現在浩瀚之中。日月同天，異象乾坤。

02

泛一葉小舟，破碧玉滑行。

天色慢慢的沉了下來。月亮卻不知隱到何處，只剩滿天星斗，璀璨明亮。四周的山脈相連，藏青的黑影，往上擴散，如黑霧氤氳旋華，想一口吞掉漫天明珠，還四面於混沌。

哎瑪達米

仙境般的瀘沽湖瀘沽湖

是我向往的地方向往的地方

衣質樸實，色調卻鮮豔的摩梭姑娘鬆開了划槳的雙手，低著頭展開了歌喉。歌聲輕吟低唱，似有卻無，輾轉反覆，從暗黃色的豬槽船沿著墨黑的湖面往外飄蕩。

旅客們放開一身的風塵，癱倒在船的兩頭。蒼天為蓋，黑水無聲。天空中閃爍的星星觸手可及。小舟就懸停在天水之中。沒有風聲，沒有水聲，只有那個女人的歌聲從四面八方湧來，軟綿綿的讓人墜入這個夢境不願醒來。

時間好像也停止了。我們都墜入了虛空。

身體不願動彈，思緒卻清醒明白的很。忽忽然覺得臉上有水霧滑過，摩梭女人的歌聲也淡去了。睜開雙眼，群星已經瞭然無蹤。一輪明月光華四溢地懸掛東方。

站起身來，手扶船舷，放眼四望，月升於東山之上，光蓋於萬里玄湯。蒼茫白霧緩緩飛旋，水卻依然坦蕩如鏡。小舟忽然向前駛動，像一支蘆葦隨心而動，而心卻早已四顧茫然，不知所向。自在動馳間，逆風拂面，御風而行，通體輕若飛禽，頗有羽化登仙的意境。

通達暢意之間，耳畔盡是風水輕吟，卻又傳來歌聲，細聽下去，一男子中氣激盪，且誦且歌。

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溯流光。

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

不由得心神恍惚。心動意轉，小舟也就朝著歌聲疾馳而去。

03

男子直立船頭，一身反射著月光。身形高大，面目清癯，下巴上散著幾縷鬍鬚。頭戴一頂黑布軟帽，身上著一件灰白長衫，卻繫著一根靛藍色的布帶。雙目微閉，迎著月光，嗓音低沉而堅定。

波平氣止，宇內流光。

橫掃六合，一統八荒。

吳剛伐桂，不倒其香。

星雲之外，不淡其昌。

吟畢，便將手中的酒杯，朝空擲去。杯中酒碎散做千萬明珠，沒入水中。

一珠一日月，脫手入江湖。

情境之中，旅客也不禁念出聲來。

男子轉過身來，雙目炯炯，卻也並不言語。對視良久，旅人終究摸了摸身邊，掏出一隻布魯斯口琴來，輕輕吹起了他最喜歡的曲子，【天空之城】。

蒼涼而悠遠的琴聲瞬間擁抱了這滿江遍野的月光，空靈的曲調穿透光華，在男子與旅客之中四散遊走，上驚蟾宮玉兔，下擾深潭伏蛟。高如風雷入耳，低似良人幽泣。直到最後一個顫音完畢，琴聲依舊嫋嫋。

長衫男子終於從幾邊遞過一個杯子。

客從何來？湖湘蠻荒。

客奏何器？夷狄短簫。

今風輕月白，山高水長，小哥的曲中為何盡是淡淡的悲傷？

山高水長，天地橫亙。聞君語“橫掃六合，一統八荒。”雖知君寫月影無邊，卻思當年“乘長風橫掃六合”之人早已化作風月，時孟德八十萬大軍順水破風，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你我也只是匆匆過客，天地之蜉蝣，滄海之一粟罷了。風景愈美，愈是悲從中來。

月白風清揚，塵世多離殤。

散發弄扁舟，可憐鬢已霜。

04

此言差矣。

男子收回遞過來的杯子，一飲而盡。

看這滔滔流水，奔流不返，可亙古至今，幾曾斷流？皎皎明月，陰睛圓缺，卻千年恆燿，嫵媚夜空。客謂你我年華便如這月下流水，一任奔走，單行無返。卻不知夏蟲不語冰事，夜曇不迎朝暉。你我觀這夏蟲曇花鳴放，豈不類流水明月觀吾等踏歌喜悲？天生萬物，各有定法。你我非蟲非花，自不知蟲花之趣，又何必羨慕天地無壽？想得卻不可得，悲傷之源也。

閣下熬得一碗好雞湯。旅人收好口琴，笑裡作答。

男子會心一笑。好喝又營養，客何不飲之。

為何流水經年不斷？川匯入海，海發成氣，氣聚為雲，雲寒化雨，雨落凝川，自往返迴圈，生生不息。為何明月變幻莫測？金烏東昇西沉，光影使之。然流水千年，亦開石劈道，自流成河。明月恆壽，億年終滅。萬物之法，可循大道，道之終，萬物皆亡。唯時間永恆。時間不過是你我律定事物滅亡的參考物而已，你我滅，萬物滅，時間亦亡。

小哥熬得一碗好毒雞湯。男子沉思良久，氣息消亡。當真如此？容我想想。

此詭辯也。旅人自嘲道。閣下與我討論相對哲學，自知無以應對，詭辯而已。其實你我並非夏蟲夜曇，亦變不成明月流水。只是這時光流水之上的一葉小舟，四海漂流，終歸有岸。閣下才思磅礴，必將流傳於世。人如流水東歸海，文似明月照萬年。

然也。人生人滅，唯文字可留傳，不懼時空之摧。

男子心結一解，哈哈大笑之中，又遞過酒杯。願與君同飲此杯，同遊此境。

駕車不能飲酒。旅客伸出手欲擋，覺得不甚禮貌，便向後退了一步，卻忘了在舟船之上。一步踏空，墜入水中。

05

小船掉頭的時候，傾斜了十幾度，懶散懸掛在舟外的腳便溼了腳跟。

旅客醒了過來。費力地抬起頭，四周依舊一片黑寂。頭上點點星光自顧自的閃耀，沒有一點給大湖帶來明亮的意思。摩梭姑娘開始回程，朝著遠遠的岸邊燈火輕輕划槳。水聲嘩啦嘩啦反覆鳴唱，腦海中卻是皓月當空。

行千里為異客，夢風流作清音。

攜仙侶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