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扛著鋪蓋捲兒去百多里外異縣上班的情景就像木版年畫一樣刻在我的記憶裡。直到現在,每當我在大街上或者螢幕裡看到打工的人群就不由地想起自己——他們肩膀手提行李鋪蓋的情景像極了當年的自己。三十年的光陰並沒有磨蝕年畫的底版,往事像白紙在模子上一印“嘩啦”一聲就出現在眼前,鮮活得帶有油彩的味兒。
肩上扛著裝鋪蓋的化肥外包裝袋——當地俗稱魚鱗袋子,手提一個提系開裂了的黑皮包,坐了四個多小時的汽車來到陌生的縣城。魚鱗袋子裡裝著大學公寓的被褥和幾件衣服,黑提包裡躺著幾本書和毛巾一類的小東西:這是我的全部家當。
妻子(當時還只能稱女朋友)蹬著腳踏三輪車來車站接我。她看我一眼,瞥了眼魚鱗袋子和手提包,臉上閃過一抹複雜的情緒。我們把袋子和手提包放在車箱裡,我也坐在車箱裡,妻子便蹬著三輪,一步一步往十多里之外的單位趕。
在老家我沒見過這種三輪車,更別說騎。出了城,我好奇地問妻子三輪車好騎麼,我想騎騎試試。妻子說和兩輪車差不多,慢點騎應該沒問題。於是我們換了手,妻子坐在了後面,我騎。
三輪車掌起把來比腳踏車似乎更難控制。我慢慢地騎著,一邊騎著一邊說笑倒也沒什麼問題。騎到後來漸漸加快了速度,然後車子一頭竄到公路邊的溝子裡。我和妻倒沒啥事,只是袋子和手提包滾到了溝底,我狼狽地爬起來揀拾提包裡散落坡沿上的零碎東西,妻子扶好車子望著我,笑著笑著眼裡就蒙了一層水汪汪的東西……
當時大學畢業定向分配,我本來應該回原籍,爹孃也以為我會回老家,雖然他們覺得上了一陣子大學當個老師沒多大出息,但他們依然希望我能分配到家門口。但沒想到我談了個外縣的戀愛,分配的時候竟然去了外地,他們便老大不高興,好像替別人養了一個兒。他們他們對我的上班沒有一絲精神,家裡沒給我添補哪怕一分錢的東西,還罵我什麼倒插門養老女婿……
我脾氣擰,不滿意他們眼光太短觀念太舊,甚至連對兒女的要求裡也藏著自私的心思,尤其反感他們“倒插門”“養老女婿”說法,我覺得他們是氣頭上故意羞辱我,我是去單位上班,當什麼“養老女婿”?何況人家兩兒三女,要什麼養老女婿?
但我傷心歸傷心,我並不怨他們。 這個家庭能讓我上完八年中學大學畢業就已經非常不易,我也能多少理解他們的心思,雖然我不贊成,但我從來沒有和他們爭白講道理的想法,也許我太保守,骨子裡依然有太深的正統老理兒,不管怎麼樣,我知道自己永遠是這個貧窮家庭走出來的兒子,我只能接受,忍受,要做的只能是努力改變自己。當時我就想假如以後我也有兒女,我一定不會讓自己的孩子重複我內心的這種掙扎,如此而已。
那時我最喜歡的一本書是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孫少平和孫少安兄弟的影子一直活在我心裡,我甚至盼著能像少平那樣不靠父母兄弟,完全靠自己一步一步打造自己想要的生活——從這個意義上我承認文學藝術具有改變靈魂的力量,一部好的作品能夠引導人走好自己的路,提升自己的生命層次。所以,當我揹著魚鱗袋子赤手空拳上班的時候,雖然內心裡窩著幾分壓抑,但也同時藏著幾分豪氣,自我奮鬥,白手起家,不啃爹孃不啃兄弟,這才是一個男人最自豪的事兒。
原本想著吃學校食堂,可上班之後才發現,幾乎沒有哪個老師吃食堂,大家都是自己做著吃。妻子從家裡拿來了最基本的鍋碗瓢盆,做飯時才發現竟然沒有刀切菜,油在鍋裡“吱吱剌剌”地響著冒著青汽,我們兩個人便手掐蔥,用勺子把土豆挖成大大小小的塊兒放到鍋裡——當時倒真沒想到什麼悲哀,兩個人相互取笑著,用一個瓷缸子盛飯菜,兩個黑乎乎的腦袋抵在一起吃,幾年過去,十幾年過去,當妻子回憶當時情景的時候便有了心酸,說著說著便盈了淚水,不自覺地吐出“當初我們過的什麼日子……”
上班第一次領工資發了四百多,好像是兩個半月的工資(平均一算每月大約一百四十多一點),我們非常高興,兜裡揣了這些錢似乎富翁一般,妻子買了輛“三槍”腳踏車,又置辦了生活必備的傢伙什,我仍然先騎著大姐借給我們的大梁金鹿腳踏車——當時我們都當班主任,放了學或者週末便騎著腳踏車挨個村子裡家訪,那輛黑色大金鹿最後被我騎得完全不像了樣子。
窮人的孩子吃苦多,窮人家孩子苦的不光是生活,有時被拘限的更是眼界和視野。幾十年後回望這一路走來的腳步,我不由地一次次認定這個看似庸俗卻又極為樸拙的真理。
沒有人能夠在我們最需要點撥的時候點撥上哪怕一句兩句,沒有人能夠在你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給提供切實有益的幫助,我們能做的,便只能是老老實實地低頭彎腰,像兒時秧紅薯拉著水桶車爬長坡一樣咬著牙堅持,每一步路都沉重,沉重得砸下淚水與汗水,但是不敢停歇,那看不到盡頭的長坡只要你稍微一停就可能再也爬不上去……
當“富二代”“官二代”或者“星二代”一類的詞兒遍天飛的時候,我有時就自嘲地對妻子說:“我們是什麼代呢?是窮N代農N 代,是兩腳從泥巴坑子裡拼著老命往外掙的'掙一代‘吧?”
掙出來,脫離上一代貧窮狹隘而又封閉保守的日子,但和身邊的同事們相比,人家幾乎都有強大的家庭,都有體面的爹孃可拼,我們不能拼,還得反過來把自己長成他們的面子。悲哀麼?說不悲哀完全是矯情,“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活到這個年齡的人還有什麼必要小兒女一樣矯情地抒發什麼詩畫意?
心頭常常湧起老辛的那首《醜奴兒》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已經“識盡愁滋味”的年齡,你覺得有必要“為賦新詞”矯情地寫些連自己都覺可笑的屁話麼?
我常常對兒子甚至包括自己的學生說,你沒有什麼“大腕”“鉅款”的爹孃可拼,但你可以拼自己。好鳥是不應該戀窩的,只要你想飛,願意往哪飛便往哪飛,除了愛和支援,我們當爹孃的絕不給你任何限制,如果說有什麼期待,我們只希望你在該努力的時候努力,而不是躺在青春時荒廢自己。
真的,我始終認為,有爹可拼有可能是一種幸運,沒爹可拼自己還不知道拼就是悲哀,因為當你能真正明白這個道理的時候,你往往已經不再年齡,往往已經失去了太多原本可能得到的東西。
起點低不怕,少年窮不怕,怕的是比你優越的比你優秀的還比你努力,你呢,卻只知道牢騷滿腹,渾渾噩噩只會嘆息……
壹點號壹粉唐長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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