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近日,浙江省2020年高考作文滿分範文《生活在樹上》在社交平臺引起了熱烈討論,浙江高考作文閱卷大組組長、浙江大學副教授陳建新稱文章經過3次評分,最終決定給出滿分的成績。

如何評價這篇滿分範文?以下為知乎使用者在《如何評價浙江省2020年高考作文滿分範文《生活在樹上》?》問題下的回答,作者為知乎使用者@陳柏齡,埃塞克斯大學社會學博士@山羊月 和格勒諾布林第三大學法語語言文學學生@蠑螈狀雨漏 ,騰訊新聞整理。如需任何形式的轉載,請聯絡知乎原作者進行授權。

回答一:文筆好的一個最基礎的標準是「準確性」

作者:@陳柏齡(知乎使用者)

這篇文章真要認真讀,也不難讀懂。文章沒太多實質性內涵,車軲轆話來回說,不過是用晦澀的概念講了一些人人都懂的問題。文章的核心思想是「對於傳統,我們要批判性繼承,取其精華去其糟粕,要有自己堅持的原則」。

我們逐段解釋一下這文章說了什麼吧:

原文第一段:

現代社會以海德格爾的一句“一切實踐傳統都已經瓦解完了”為嚆矢。濫觴於家庭與社會傳統的期望正失去它們的借鑑意義。但面對看似無垠的未來天空,我想循卡爾維諾“樹上的男爵”的生活好過過早地振翮。

說人話的翻譯:現代社會改變了傳統社會的期望,人們有更多的可能性。但我卻不想過早選擇,我想先學習“樹上的男爵”的生活方式,堅守某種原則。

原文第二段:

我們懷揣熱忱的靈魂天然被賦予對超越性的追求,不屑於古舊座標的約束,鍾情於在別處的芬芳。但當這種期望流於對過去觀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虛無與達達主義時,便值得警惕了。與秩序的落差、錯位向來不能為越矩的行為張本。而縱然我們已有翔實的藍圖,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巔立下了自己的沉錨。

說人話的翻譯:現代化帶來了更多的可能性,現代性給予了人們批判傳統的工具,人們因此不假思索地批判過去的觀念,這使得現代社會難以建立共識,現代人也難以有明確的行為處事準則。

原文第三段:

“我的生活故事始終內嵌在那些我由之獲得自身身份共同體的故事之中。”麥金太爾之言可謂切中了肯綮。人的社會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們欲上青雲也無時無刻不在因風借力。社會與家庭暫且被我們把握為一個薄脊的符號客體,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尚缺乏體驗與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知。而這種偏見的傲慢更遠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說人話的翻譯:人無法脫離於社會而存在。但我們卻把社會和家庭看做是與我無關的客體,把“社會”和“家庭”把握成淺薄的符號概念,一定程度上是因為我們尚缺乏體驗與閱歷去支撐自己的認知。這其實也是一種傲慢的表現。

原文第四段: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義的道路上,對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與家庭與社會對接中塑型的動態過程。而我們的底料便是對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覺感與體認。生活在樹上的柯希莫為強盜送書,興修水利,又維繫自己的愛情。他的生活觀念是厚實的,也是實踐的。倘若我們在對過往借韋伯之言“祓魅”後,又對不斷膨脹的自我進行“賦魅”,那麼在丟失外界預期的同時,未嘗也不是丟了自我。

說人話的翻譯:我們的「自我」是如何被塑造的?我們在實踐中塑造了「自我」,我們在家庭和社會的互動中,被定義了「自我」。假如我們不斷批判傳統家庭和社會觀念,又沒有足夠好的參照物來定義自我,那麼,在不斷為自己「賦魅」的過程中,我們未嘗不是丟失了自我。

原文第五段:

毫無疑問,從家庭與社會角度一覘的自我有偏狹過時的成分。但我們所應摒棄的不是對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價,其對批判投誠中的反智傾向。在尼采的觀念中,如果在成為獅子與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駱駝一樣揹負前人遺產的過程,那其“永遠重複”洵不能成立。何況當礦工詩人陳年喜順從編輯的意願,選擇寫迎合讀者的都市小說,將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為橋段素材時,我們沒資格斥之以媚俗。

說人話的翻譯:毫無疑問,從家庭和社會角度來定義一個人有些狹隘。但我們應該做的是批判它的狹隘,而不是對此完全否定。

原文第六段:

藍圖上的落差終歸只是理念上的區分,在實踐場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當我們追尋心之所向時,在途中涉足權力的玉墀,這究竟是伴隨著期望的泯滅還是期望的達成?在我們塑造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在澆鑄我們。既不可否認原生的家庭性與社會性,又承認自己的圖景有輕狂的失真,不妨讓體驗走在言語之前。用不被禁錮的頭腦去體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與風帆,並效維特根斯坦之言,對無法言說之事保持沉默。

說人話的翻譯:在我們塑造生活的同時,生活也在澆鑄我們。

原文第七段:

用在樹上的生活方式體現個體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卻又不拘泥於所謂“遺世獨立”的單向度形象。這便是卡爾維諾為我們提供的理想期望正規化。生活在樹上——始終熱愛大地——升上天空。

說人話的翻譯:我們應該批判性地繼承傳統觀念,用超越的目光繼續前進。

拆解完全文,我們發現,全文的思想可以用3句話簡單概括:

1.在傳統社會中,家庭與社會的期望塑造並定義了每個個體。

2.但在現代社會中,人們不假思索地批判過去的觀念,解構家庭和社會的期望,人們有了更多的可能性,但現代人也難以有明確的行為處事準則。這種情況下我們怎麼辦?

3.我們應該批判性地繼承傳統觀念,用超越的目光繼續前進。

文筆好的一個最基礎的標準是「準確性」。

準確性指的是你的文字能更好地表達你的想法。你的文字能被別人更準確理解。

別人看懂了你想說的。這是最初級的準確性。

別人感受到了你想傳遞的情緒、體驗。這是更高階的準確性。

這篇作文毫無準確性。

評閱老師說這篇作文「層層遞進」「邏輯嚴謹」,還不算錯。

說學生「閱讀面廣」,我也同意。

但「毫無多餘的廢話」,就完全不是了。甚至我們可以說「這篇文章全是廢話」。

它既沒有充分地去表達作者想要表達的思想,也沒有讓文字被別人更準確理解。

晦澀的概念、看起來豐富的論據,只能掩飾思想的貧瘠。

文章引用了這麼多哲學家,用了這麼多厚重的概念,表達的卻是一些特別淺顯的內容。

這些名詞、這些概念、這些觀點是在數十數百次論戰或文章著作中被確立起來的,學者們塑造專有名詞是為了讓表達變得更加清晰、更加準確,而不是讓表達變得更加複雜。

作為一個高三學生,其實能夠有這樣的思考,我覺得非常厲害。我不認為這位學生是淺薄的,但他在文字表達上,確實是走了歪路。讓這位學生走歪路的,恰恰是高考作文的規則~

比如第一段中,你需要先了解「樹上的男爵」這本書,你才能理解作者想說的是「我不想過早的選擇,我想先確立自己的原則」。作者在這裡其實人為抬高了理解門檻,他篩選掉了大部分沒有讀過這本書的讀者。

這樣人為抬高門檻的案例在這篇作文裡還有很多,意味著高考閱卷組贊同這種人為「抬高理解門檻」的玩法。這其實非一朝一夕之功,十幾年前從高考作文鼓勵用典,鼓勵生僻用典開始,就註定了今日越來越難理解的滿分作文。我們已經陷入了一個惡性迴圈。

高考閱卷組把這種喪失準確性和清晰性的文字評判為「滿分範文」,加劇了這種惡性迴圈。這篇作文再次強化了一個很不好的印象——那就是高考作文要的高分,只能這樣寫,之後所有的考生都會按照這樣的套路來寫文章。

這對能夠清晰表達自己觀點的學生是一種不公平。現代中國社會,最缺乏的就是能夠好好說話的文字工作者。把文字搞得複雜是自古以來就有的事情,唐宋為什麼有古文運動?因為駢文把文字變成了一種高門檻的遊戲。民國為什麼有白話文運動?因為文言文門檻過高,無法負擔起傳播資訊的需求。

誠然,高考作文有一定的規則,考生需要在不到一小時內展現思想,展現閱讀面,展現文筆。所以晦澀的概念,生僻的動名詞,罕見的思考角度都能夠為考生增加權重。

高考作文要求考生炫耀文筆,炫耀思想,炫耀閱讀面,但這絕不意味著這篇《生活在樹上》是一個好的範本。

高考作文可謂是帶著枷鎖跳舞,但不是帶著枷鎖裝瘋賣傻啊……

底下有留言的朋友認為,這篇文章為了增加文學性,才引用了這麼多的名人名言和概念,自然會導致削落準確概念的表述而使得語意模糊化。

我認為不是的。增加文學性色彩並不等同於增加閱讀難度。文學理論中有兩個詞彙,一個叫做「陌生化」,一個叫做「含混」。「陌生化」本質上是透過把熟悉的事物/思想變得陌生,從而讓讀者在這種陌生的視角中找到美感。這種文學修辭方法沒有喪失語言的準確性,也沒有增加閱讀的難度。而「含混」則是透過降低文字表達的準確性,使文字有多種理解角度,從而增加文字的美感。

「含混」和「陌生化」都會提高文字的美感,但不會提高文字的閱讀難度。

但這篇文章相反,不僅沒有美感,還增加了閱讀難度。

為了證明這篇文章既可以保留相同的思想表達,也可以兼具文學性,我改寫了這篇作文的前兩段,放在評論區裡。大家自己感受一下,是否能夠在保證文學性的前提下,充分表達思想。我覺得是可以的。是作者用生僻詞和厚重的概念把這麼簡單的思想變得複雜了。

同樣是帶著枷鎖跳舞,2017年江蘇省的高考作文題是「車輛與時代變遷」。下面這篇《車的詩學》,也在炫耀,也在八股文,但就沒有這篇《生活在樹上》這麼強烈的油膩感,甚至看完有一種強烈被洗腦的感覺。多看幾遍,甚至會擊節讚歎。

比如開頭第一段,作者把車和詩學這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事物放在一起比較,凸顯出了巨大的矛盾,也呈現了文字的張力。

後面幾段,先講古代中車是「抽象性的力量」,轉換到了現代中車是一種「財富的象徵」「工業化的象徵」,這與詩學相對立。

這個過程中,作者運用了時間轉換、空間轉換、從整體到區域性的論述手法,顯得車無所不在,但又在詩學中缺席。作者點出了車中的缺席,讀者驚醒。驚醒後,讀者回想車的存在,沿著剛剛作者的寫作順序,從時間到空間,從區域性到整體,讀著從多個角度增加了對車的認知,車的詩意在多個角度的認知中顯露出來,也按扣了高考題中「時代的變遷」。

而且這篇《車的詩學》不是套路文(不是事先準備好的),車的意象在這篇文章中無法替換,一旦替換成其他的意象,整篇文章也就崩塌了。

明明也是炫耀,明明也是應試作文,卻讓人讀著驚歎。這才是難以模仿的文字功底。一個年長10歲的文字工作者,恐怕都難以模仿出這樣的文字。

而《生活在樹上》,模仿起來並不難。因為它的思想性不難;它的文筆,更不難。

回答二:個人認為給予55分是較為合適的,39分可能略低,滿分則是不合適的

作者:@山羊月(埃塞克斯大學社會學博士)

個人認為,這篇作文的核心觀點借鑑了一本書,陳嘉映老師2015年的倫理學著作,《何為良好生活:行之於途而應於心》。這篇作文中的兩處引用,都可以在這本著作中找到。

首先是作文開篇對海德格爾話的引用: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陳老師的原著中,對這句話的引用如下: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可以看出,這句話真正的引用部分只有『都已經瓦解完了』,前面所有實踐傳統的部分是陳老師根據原文解釋的,因此沒有加上引號,而且陳老師自己已經做了一個前置的解讀,即這是『說重話』,因此可以看出,這個引用實際上並不準確,海德格爾的原話中,沒有『一切實踐傳統』這個部分。

陳老師這句話是在解讀傳統在現代社會的衰落,他自己都有意控制論述的尺度,『都已經瓦解了』這個描述肯定是相對偏激的,由這句話作為題眼來展開論述,且有引用不當之嫌疑,我認為不太合適,因為作文中對傳統的論述還是基於個體的追求和社會的期待,而原話中的傳統意義則廣泛得多,涉及教育,語言,乃至文明的構成等等多方面。

再下面是作文對於麥金太爾話的引用: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陳老師原著中,對這句話的引用如下: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陳老師原話中是藉助這句話談一下個人旨趣的形成與塑造,作文原文中藉著這句話論述人的社會性對個人追求超越性的約束,某種意義上也是得當的,我個人認為並無不妥。

接下來還有一處疑問,即對韋伯『祛魅』這個概念的引用,作文中對這個概念的引用不是『祛魅』,而是一個非常少見的詞,『祓魅』。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這個引用是否準確呢?實際上,在知網中以主題,關鍵詞和篇名搜尋祓魅這個詞,基本上找不到任何文獻。只有全文搜尋才能找到兩篇,都和韋伯無關。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那麼這個詞到底出自哪裡呢?根據搜尋,這個詞作為一個學術詞彙僅僅搜尋到一本書,還不是原詞: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這本書是個譯著,詞彙的原文是:Exorcism。根據知網,這個詞常見的學術翻譯顯然也不是祓魅,而是驅魔。

高考作文《生活在樹上》被指不說人話,配得上滿分嗎?

根據上面的分析,作文將韋伯『祛魅』概念說成是『祓魅』,顯然不是基於任何學術論著或者傳統,而是一個生僻的自造詞,從未出現在正式的學術刊物中。這種行為為什麼會出現呢?原因之一可能是因為想掉書袋,因為祓的涵義裡也有祛除的意思,生硬翻譯也說得過去;原因之二可能是寫作時想不起來祛魅這個詞的原文,因此杜撰一個差不多的詞來解釋。

整體而言,個人認為這名考生的作文的確有其出彩之處,但也有不容忽視的一些缺陷:引用不規範,生造專有學術名詞。這些缺陷其實指向的是考生的一個態度,學術上這種態度顯然可以說是不嚴謹的,但作為考生而言,這方面還可以繼續打磨,畢竟還沒有正式開始學術旅途。在這個基礎上,個人認為給予55分是較為合適的,39分可能略低,滿分則是不合適的。

回答三:議論文淪為得分工具,“寫作”和“表達“的基本要求成為思維的奢侈品

作者:@蠑螈狀雨漏(格勒諾布林第三大學法語語言文學學生)

亂用概念和思考評分是否公平這兩個方面,已經說得非常到位了。我作為一個文學和哲學系的學生,想從“議論文”的角度來談談這篇作文。“議論文”這種文體被選入高中時期的語文學習寫作重點,在一個青年人的思想形成時期,是可以有很多積極意義的。某個時期網路上瘋傳的“法國畢業會考哲學論文”,實際上也是一種強調“觀點”和“論證”的文字型裁。但以這篇作文為例來思考高考制度下的語文教育,我們悲傷地發現議論文並沒有成為那種啟發思考和鍛鍊思維的訓練,反而是在徹底淪為得分工具後,讓即使是“寫作”和“表達“的一些最基本要求都成為了思維的奢侈品。我們先看看,在文學史中的“議論文”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文體。法語中“議論文”一詞“Essai”,有時被翻譯為“散文”或是“雜文”,但是這種翻譯並不是沒有它的道理。“議論文”一詞首先是和哲學中“論文”一詞對立形成的概念。“論文”要求透過清晰嚴謹的論證過程,來證明其所提出某個觀點的合理性;而“議論文”是一種文學體裁,它和以思考真理問目的的“論文”相比,最重要的特點是它更加註重行文的風格和對讀者閱讀時的觀感。而法語的“Essai”這個詞也極為有趣:這個詞原本的意思是“嘗試”,也就是說這種文體比起對學術語言具有嚴格要求的“論文”來說,它更加註重探索語言表達的多樣性:

義大利喜劇中,總是有一位鄉村教師給人逗樂,他的外號在我們中間也很少有敬意;我小時候看了經常會感到氣惱。因為既然我已交給他們管教,我至少也得珍惜他們的聲譽吧?我常以碌碌無能與博學多才中間有天資上的差別為由為他們辯解;況且他們的生活方式彼此也大相逕庭。但是為什麼最高雅的貴族對他們最瞧不起,這下子我就糊塗了,比如我們傑出的杜·貝萊:

“我最恨迂腐的學問。“

這種看法由來已久;因為普魯塔克說,“希臘人”和“學生”在羅馬人嘴裡是罵人話和貶義詞。

摘自:《論學究式教育》— 米歇爾·蒙田蒙田作為“議論文”體裁的先驅者,給了我們一個寫議論文可以採用的思路。這裡摘取的這一小段已經很好地體現了議論文寫作的特點:它具有更多的自由性。在論文寫作中,哲學家們保持著絕對的中立客觀,不動神色地用詳細慎密的語言來證明自己觀點的合理性。但是在蒙田的文字裡,作者會“讓文字在筆尖自由地流淌”,可能是在寫作過程中,突然回憶起自己經歷過的某件事,或者想到了某句靈巧可愛的句子,就把它記錄了下來。所以在蒙田筆下,他有時會以自己的親身經歷或主觀感受作為寫作材料,而不是要作“絕對客觀真理的代言人“。其實關於這個還有個我們更加熟悉的例子:

這些事使我想到了福柯先生的話:話語即權力。這話應該倒過來說:權力即話語。就以上面的例子來說,你要給人講“五講四美”,最好是戴上個紅箍。根據我對事實的瞭解,紅箍還不大夠用,最好穿上一身警服。“五講四美”雖然是些好話,講的時候最好有實力或者說是身份作為保證。話說到這個地步,可以說說當年和朋友討論蕭斯塔科維奇,他一說到思想、境界等等,我為什麼就一聲不吭——朋友倒是個很好的朋友,但我怕他挑我的毛病。

摘自:《沉默的大多數》— 王小波這可能就是為何翻譯會傾向於把“Essai”一詞譯為“散文”或“雜文”,因為這種文體不像“論文”那麼嚴苛,而更多的自由使文筆風格發揮有了更廣闊的空間。比如拉伯雷讀起來就完全是另一種感覺:

你們不是開過酒瓶塞子麼?好!請回想一下你們自己當時是怎樣一副表情。你們見過一隻狗碰到一根有骨髓的骨頭沒有?柏拉圖在《理想國》裡說得好,狗是世界上最講哲學的動物。如果你們看見過,就一定會注意到它是多麼虔誠地窺伺那根骨頭,多麼注意地守住它,多麼熱情地銜住它,多麼謹慎地啃它,多麼親切地咬開它,又多麼敏捷地吸嘬它。是什麼使這隻狗這樣做的呢?它這樣小心謹慎,希望的是什麼呢?它想得到什麼好處呢?大不了只是一點骨髓罷了。可是,這一點點東西,說真的,卻比許多別的食物精美得多,因為骨髓自然是一種絕頂美好的滋養品,像迦列恩在自己作品裡所說的那樣。

根據這個例子,你們要拿出精於搜尋、勇於探求的精神,把這幾部內容豐富的作品好好地辨別一下滋味,感覺一下,評價一下;然後,經過仔細閱讀和反覆思索,開啟骨頭,吮吸裡面富於滋養的骨髓,我可以肯定你們讀過之後會更明智、更勇敢;因為你們將感受到獨特的風味和深奧的道理。不管是有關宗教,還是政治形勢和經濟生活,我的書都會向你們顯示出極其高深的神聖哲理和驚人的奧妙。

摘自:《巨人傳》 — 弗朗索瓦·拉伯雷這裡拉伯雷想要論述的觀點非常簡單:在讀者閱讀他的小說時,多花點功夫去琢磨故事背後的哲理,可是大有妙處。在這本書出版將近500年後,我一個跨越半個地球來到歐洲學習法語文學的中國留學生看到這段文字,滿腦子想的都是玉米蘿蔔筒子骨湯和在香料紅油間翻滾的腦花。

所以議論文作為高中語文寫作訓練,不應該追求什麼“文字表達的學術化”,而是在一個限定好的時間字數內,對某個較為簡單的議題,讓考生們寫出自己的風格,體現他們對於文字表達的把握能力。被網友們津津樂道的法國哲學論文,它的目的也不是展現在上高中或本科的法國學生思想有多麼高深,而是為了以後真正需要規範地寫作學術論文來探討嚴肅問題時,不會由於文筆不佳而對思想的理解產生障礙。但現在我們來摳一摳這篇作文的句子:

倘若我們在對過往借韋伯之言“祛魅”後,又對不斷膨脹的自我進行“賦魅”,那麼在丟失外界預期的同時,未嘗也不是丟了自我。作文對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等人的引述是否符合作者原本意思,這個已經有其他的回答做了很多的考究。在本篇回答裡我關注的並不是對馬克思-韋伯作品中“disenchantement”這一概念的引用是否正確,而是想讓大家思考這個問題:文中提到了韋伯的名字,這對我們理解作者的觀點有幫助嗎?在這裡,作者並沒有用簡短的語言概括某個來自於韋伯作品中的思想,和展現這個思想與自己論點之間的關係。這裡韋伯的名字只是一個徹底懸空的“能指”,如果我們將文中這一名字換成任何另一個和“祛魅”概念有關的思想家:霍克海默,阿多諾,福珂,甚至是加爾文,也不會使讀者對文字的理解產生任何變化。我們討厭華而不實的辭藻堆砌,但起碼大量“唯美”“優雅”“積極”“向上”的概念堆在一起還能讓我們產生一點點意向方面的體會。這篇作文展現給我們的完全是另一個問題,因為這些詞彙已經不是意向,而是純粹的符號了。這也是為什麼它讀起來有一種隨機詞語生成器的感覺,因為它引用的大量名詞和哲學家名字,背後沒有任何的意思,而更接近與科學和分析哲學中的“S”,“q”,“γ”等本身並不具備任何含義正等待賦值的字元,或是最近的網路迷因《平安經》的另一種表現形式。

這有可能是寫作水品的最底線,因為不存在比這樣對待詞語更為極端的態度了。這一不可成文的文字,在高中的寫作訓練下被實現,並在高考中被奉為滿分作文後,將會成為不可信仰的信仰。看到這樣的作文,我們感受到的是憤怒,似乎是作者用他的鋼筆對我們生而為人所具有的語言能力的侮辱。但更加恐怖的,是這樣的一種寫作方式,正在頂著滿分作文的光環,作為一個“範本”的例子鼓勵著往後的學子朝這個方向前進。而在高考考場上有位考生能寫出一篇如此極端的議論文,他前方又有多少類似的文章在鼓勵著他的信心呢?“高考”和“分數”,已經讓不少人產生了對它們“戀物癖”一般的執念:“雖然高考有xxx的問題,但是這是高考客觀條件的限制,比如老師批卷很快,寫成這樣也是不得已”的想法,原本應該提醒我們警惕在分數和學習之間可能會出現的失衡,但現在已經成為了給一切不合理現象開脫正名的最高指示。當高考徹底背離了其目標是作為對一個學生十二年苦讀的公平客觀的檢驗,並且讓上述這種“戀物癖”的思維方式阻礙了任何對其不合理現象的批判時,我們只能悲嘆:These violent obstinacies have violent e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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