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一位叫凱特?麥卡希爾的美國姑娘,在保羅?索魯發表他著名的《老巴塔哥尼亞快車》三十年後,也就是2008年,讀到了這本書。
當時還是女大學生的她,被書中描述從美國啟程,歷時四個月,縱貫墨西哥、中美洲和南美洲大陸,一路來到阿根廷的旅程所迷住了。
不過,她也“吐槽”說,“索魯的旅行給我印象最深的一點是,他從沒有停下腳步去好好領略一個 地方,因為火車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地。他對這些國家的觀察都像是在看熱鬧,淺嘗輒止,流於表面。每一次邂逅都很短暫,只充斥著許多對話……他是個徹頭徹尾的遊客,似乎從來都置身事外。我無法想象那樣的旅行如何進行,不停駐腳步去盡情享受一片海灘,品味一個街區,感悟一份友誼,或體驗樹林中的一條通幽曲徑。索魯從來沒有在一處地方待上足夠長的時間,讓自己愛上那裡。”
因此,當凱特終於開始了自己期盼已久的這條“巴塔哥尼亞之路”時,她學著用自己的方式去認識、理解那裡的土地、人民和文化,並寫成《巴塔哥尼亞之路》一書。經出版社授權,私家地理摘錄其中兩節,讓我們跟著她的視角神遊美洲大陸吧。
在格拉納達一間旅館房間裡,我睡在一個細長竹竿撐起的薄薄的頂棚下。在這個頂棚和木樑彎瓦搭建的真正屋頂之間住著蝙蝠。那晚我聽到它們四處抓撓,嘰喳尖叫,在黑暗中咔嗒作響,彼此發出急促短鳴。
這些蝙蝠喜歡大樓之間的狹窄空隙,人類到不了的溼滑之地。黃昏時分,如果我盯著任何格拉納達人家的屋簷看,就能看到那些蝙蝠飛入夜色,朝著馬路飛撲過去,然後飛向天空。從遠處看,它們就像一群黑色的蝴蝶,飛行方式與鳥兒不相同,更具有攻擊性,但又更優雅。
格拉納達的蝙蝠比尼加拉瓜的任何地方都多,這話是街角那家咖啡店裡的女人告訴我的。它們喜歡教堂的屋頂,還有充斥著湖面吹來的溼風的狹小縫隙。另外是在脆弱牆面上飛竄的小小蜥蜴,它們會突然停下來,一動不動,然後在那個地方待上幾個小時。
“它們很不錯的,”那位咖啡店的女士向我保證說,“它們吃蟲子,讓我們的房子保持清潔。蝙蝠和蜥蜴都是好東西。”她又給我倒了一杯咖啡,此時一隻綠色的蜥蜴從牆上呲溜一下竄過去,然後消失無蹤。
湖面吹來的風平息下去,太陽炙烤著一切,小小的花園裡結出甘甜的芒果、綠色的大蕉,和軟糯的小牛油果。還有人行步道上的獨輪推車和桶子裡售賣的紅酸棗 ,一個個有彈珠那麼大,綠得發亮;女攤主們用鋒利的小刀給這些甜甜的水果削皮,再裝進塑膠袋。她們任由綠色半月狀的果皮落到人行道上。過後會有一些狗狗在那裡聞聞嗅嗅,但只有海鷗才會吃果皮。
在這座城市,幾乎每一個庭院都會響起水聲,水穿過小小的噴水池,撞擊在石頭上。透過那些大門的柵欄,可以看到香蕉樹,它們的葉子因為日照充足缺少水分而破損低垂。
我買了乳酪,是從又鹹又硬的大塊乳酪上鑿下來的。這個市場飄散著各種氣味:熟菠蘿、生肉、那些大塊乳酪微微的酸味、熱騰騰的玉米棒、一堆堆細長條麵包、插在桶裡微微溫熱的水裡的花兒。牆上有尿漬,人行步道上一堆堆被人踩踏過的馬糞被曬得直冒煙。
我可以聞到空氣中有焦糖和瓜的味道。街道上擠滿了人,但車還是能夠穿行其間,幾乎和我擦身而過。陽光照在我的皮膚上,就像一層漆面正在融化。我的白天和黑夜就是這個樣子:裹在熱浪之中,總有刺眼的陽光。天空是不曾改變的藍色,雖然有時也會有云朵飄過,一副像是要下雨的樣子,但雨從來沒有下過。
他們喝著罐裝啤酒,還有裝在塑膠杯裡的芬達汽水。有些則給自己的嬰兒餵食,或是翻閱著剛剛購買的書籍。有個男人彈著吉他唱著歌。教堂的鐘剛敲過五點,風終於將海里的水氣吹了過來,飄灑在街上、樹上和卵石路上。
我頭上的雲飄動起來,建築物上油漆的顏色——淺橙、明黃、淡棕——都開始變得深重。
在索魯的行程上,尼加拉瓜被跳過了。上世紀七十年代末,這裡對於北美人而言很危險。索摩查的政府當時正在倒臺,到處都是好戰分子。這個地方陷入騷亂。索魯於是只從空中過境,然後降落在哥斯大黎加,那裡的城市更安全,整個國家跟美國的關係也更好。
我將《老巴塔哥尼亞快車》放到揹包深處,將我的護照和多餘的錢都塞進書頁間。這肯定不是我最後一次將他暫時放下,但我們的路線到頭來總會有交集。
格拉納達的遊客們裝備都比較簡陋。鬆鬆垮垮的長褲上脹鼓鼓的口袋裡的東西是他們唯一可以丟失的財物了。經歷了好幾周風塵僕僕的夜晚,這些褲子也沉重了許多:束帶鬆了,膝蓋也打上了補丁。
我在這兒看不到堅固的拉鍊脫卸式長褲,那種褲子是旅行者們來到發展中國家之前愛買的。他們覺得自己跋涉在蒼蠅紛飛的街道或蚊子肆虐的叢林時會需要這些褲子。但一旦到達,他們心裡只願自己沒買過那些褲子,因為他們立刻就會發現:這些國家其實也沒有多少不同,也有人行步道和咖啡館,這裡的人也是早上醒來,穿上他們頭天晚上洗過曬乾的衣服。
我也帶了那樣的衣服:帶拉鍊的帆布褲,一件厚重的雨披,還有防蚊蟲噴霧。在安提瓜,我將它們通通寄回了家,然後在二手商店裡買了一條裙子和一件無袖背心,現在這兩件衣服我每天都穿,然後在水槽裡洗洗,掛到風中晾乾。我發現東西少了,我更自由了。
我走在人行步道上,身旁的牆面上鋪著紅白相間或黃綠相間的瓷磚。我非常欣賞這美麗的建築風格:清晰細緻的裝飾線,房子基座和柱子上清新明亮的漆面。遼闊的尼加拉瓜湖就在格拉納達邊上。傳言那些水域還有淡水鯊魚出沒。這個湖面點綴著三百七十座島嶼,雨季一來就有幾個會消失。
我現在能感覺到湖面吹來的風,似有若無,柔柔地吹過街道。我可以聞到空氣中的水氣,那是湖面飄來的小水滴。隱隱約約的風和懶洋洋的熱氣賦予了這座城市一種恬淡愜意的寧靜。
我再一次覺得這些旅客身上有些不加修飾的味道——他們蓬亂的頭髮,破舊的衣服,還有他們的耳洞。有桃紅色的頭髮,還有細高跟鞋。有各種顏色紋身的胳膊,圖案從扭著身子的裸體女郎、瓜達盧佩聖母像到玫瑰、十字架、星夜,甚至還有尼泊爾文字。這群人一瓶瓶地灌著啤酒,一邊數著自己剩餘的科多巴 ,支付著一晚四五美元的旅舍鋪位。
我開始納悶這裡的人們——那些每個早上起床賣水果、在自家店鋪裡忙活、去赴約去上大學或是與家人團聚的人們——看到那些來去匆匆天天在城裡瞎轉悠的紋身遊客,會不會翻白眼。他們已經知道有些年輕遊客是些掩飾自己身份的闊佬,他們的旅行都是父母或信託基金在出資的。
有可能他們分辨不出來。對於本地人而言,也許我們都是一個模樣。在我們喝啤酒、拍照片、匆忙假設、互相揣測,比較著各自褲子的鬆垮程度時,在內心深處,我多多少少希望他們會暗暗嘲笑我們。我希望他們嘲笑我們這些遊客,笑我們多麼幼稚,竟然還要討價還價希望能以最低價格坐車去到最近的海灘或叢林——下一個最讓人激動人心的地方。
阿根廷? 布宜諾斯艾利斯
今天,我們參觀了聖泰爾莫市場,那裡的貨品堆積如山,流浪狗在那裡嗅來嗅去,四處閒逛。乞丐們畏縮在角落裡,女人們賣著掛在衣架上的衣服和玉米棒子。市場上還有一盒盒來自二十年代的褪色明信片和一摞摞唱片等著來淘貨的人。這裡有假鑽石和假紅寶石胸針,還有些絲帶,曾經的白色已經褪成了金色。
在市中心,有一盒盒舊鞋,價格比一雙新鞋貴得多,因為它們都是多年前手工精心製作的,皮革變得非常柔軟。舊留聲機裡流淌出來的音樂環繞著我們。老婦人們則賣著鑲金線的古董盤子。
在這裡,不經覺間,時光可以倒流一百年。這裡沒有手機鈴聲。商販們戴著貝雷帽,用菸斗抽著煙,在我用手指摩挲那些破舊的銀手鐲和白鑞湯匙時,他們從手中的報紙抬起頭匆匆看我一眼。一切都覆著一層薄薄的歲月煙塵。
然後我們拐過街角,看到了一群人,緊緊擠在某樣東西周圍,我們無法看清是什麼。那裡迴盪著一首古老探戈曲子的錄音,甚至是吉他彈奏,其間還有小提琴哀傷的旋律。人群稍微讓開了一些,圍得沒那麼緊了,我看得出原來是一曲街頭探戈。兩位舞者中有一位老人,他微笑著,好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快樂過。他閉著雙眼,引領著女舞者旋轉起來。他們舞蹈的空間太小了。這個女人穿著一件帶流蘇的紅色絲綢連衣裙,畫著濃妝。
她小心地彎曲膝蓋,抬起腿,然後準確地踏著大提琴的低音節拍,將腿放下。
老人陶醉在遙遠的地方,也許是天堂。但是這個女人——滿頭亮橙色的頭髮,頭頂白色的髮根清晰可見——卻在我們身邊,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動作乾淨利落。
哦,這些起舞的人們用身體傾聽著每一個音符,他們的動作無拘無束又從容自若。小提琴聲宛如輕撫,大提琴痛苦的絃音卻是深入骨髓。
這就是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黑暗魔力:它的市場,它的人行道,它的故事,都是既美麗又血腥。這就是它的居民:一個側步輕舞的老人和他的紅髮同伴;一群樂匠彈奏著吉他;兩個姐妹,兩次流亡國外,對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愛意卻從未消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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