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魯大地不缺山,泰山、魯山、沂山、蒙山,在遠離平原的山區,龜臥在大地上的丘嶺更是數不勝數。石頭、石塊、石子、石山,在數不盡的大小各異的石海中夾著少許的黃土,在貧瘠單薄的土壤裡生長出瘦弱的野草和灌木,這就是南嶺,齊魯大地上無數丘陵中的一塊,它沒有泰山那麼高大連綿,也沒有華北平原的平坦遼闊,他突兀地半坐在一個村莊的南邊,如這片大地上無數散落的大饅頭之中一個。
起初,南嶺是一片高低不平的荒坡,遠望無盡的石頭鑲嵌在河岸南邊的山坡上,茅莓、苦菜、刺兒菜、婆婆丁和遍地的青苔鋪長在石縫裡、土坑裡,某個晴朗的黃昏,路過的斑鳩將一些種子帶來,於是不久之後石叢中長出一棵野葡萄藤,它爬過一塊巨大無比的青石,將枝葉努力伸向遠處,那裡有一叢荊條,正開著紫色的小花,蜜蜂圍著黃荊的紫花轉了很久,帶著些許失落飛向不遠處的紫花地丁。紫花地丁是早春大地的寵兒,不應該綻放在盛夏,於是葡萄藤順著荊條又往上爬了幾步,伸開兩片嫩葉遮住陽光,趁機向四周眺望,在巨石的後面,成堆的枯葉旁,綻放著許多紫花地丁,於是它知道這是一個不尋常的夏天,它需要將這個訊息告訴蜜蜂,並透過蜜蜂通知遠處的葛藤和刺蝟,但它沒有等來蜜蜂。
野葡萄最先等來的卻是刺蝟,這倒是正好,它忙不迭將這個夏天不尋常的訊息告訴刺蝟,可刺蝟並不關心這些,它是來跟野葡萄告別的,因為它在另一片山坡結識了新朋友,那是一棵覆盆子,且已經綻放了一藤蔓的小白花,只需熬過這個夏天,刺蝟就能吃上酸甜多汁的小托盤,至於藤蔓上滿布的刺,它並不擔心,因為自己就渾身是刺。
刺蝟走後,野葡萄心傷許久,蜻蜓和蝴蝶結伴而來,勸了一整個夏天,直到夏末秋初,野葡萄有了自己的果實,它再也沒有多餘的心思去管其他事。
秋雨降臨大地,山春牛從土壤裡爬上來,越過成片的茅草和小野菊,飛進微涼的雨幕裡,去遠處找尋自己的另一半,如同秋雨中黑色的精靈。秋雨過後,橘草迅速竄高,它們要趕在猛烈的北風起來前準備好成熟的種子,就如春天的蒲公英,但橘草的種子並不能飛出去很遠,它們只能寄希望於刺蝟和野兔,將種子蹭到身上,帶往遠方,這一點,婆婆針做得最好,不止是兔子和刺蝟,就連山雞、麻雀和黃鸝從婆婆針的旁邊走過,也能粘上它的種子帶到遠處去。
秋去冬來,大雪覆蓋了南嶺,兔子從自己的窩裡走出來,它餓了,但這季節,北方的山野可吃的東西甚少,它不得不將葛根挖出來充飢,且要仔細避開鋒利的碎石,一旦被刺破劃傷,這時節可沒有新鮮的龍芽草給它止血。山雞飛來告訴兔子,人類的果園裡有遺落的板栗和花生,但兔子不敢去,它看了看石頭底下倒掛著早已乾枯的馬蜂窩,心想,再等等,熬過冬天就好了,等到春天,蠍子從土裡爬出來的時候,這裡會長出成片的薺菜和馬齒莧,車前草和地黃。
再見春天的時候,野葡萄藤也冒出頭,許多鄰居入冬之後就再未見過,於是新來的兔子便得到了它的熱情歡迎。野葡萄依舊順著荊條往上爬,但它想爬得更高些,以便可以看得更遠,或許,在更遠的地方,它可以看到曾經的鄰居,於是它向兔子問詢,怎樣才可以爬到更高的地方。兔子丟掉剛撿到的風乾的酸棗,將身上褪掉的毛髮拍打兩下,兩隻前爪拖住腮幫子,努力想了想,說,等。
於是野葡萄開始等,許多年過去,南嶺的石縫裡長出槐樹、榆樹、桑樹、酸棗樹…
野葡萄終於等到自己身旁長出一棵槐樹來,槐樹比荊條高出許多,於是它從荊條身上爬下來,攀上槐樹,它看到了遠處,成片的樹林蔚然生風,槐樹都是連成片的肆意瘋長,雪白的槐花點綴一些新綠的樹葉,暖風吹過,花香瀰漫整片山林,層疊的枝葉裡響起清脆的鳥鳴,有農人在林間開闢一方田地,嘴裡絮叨著等秋天要種一片胡蘿蔔,野葡萄心想,這下好了,兔子和刺蝟過冬不成問題,再也不必擔心餓肚子了。
原來這才是我家的樣子,野葡萄終於得償所願,知道了南嶺的樣貌,它把南嶺印在自己的腦袋裡。這個冬天,也確如它所想的那樣,農民在胡蘿蔔地裡留了一些動物們過冬的口糧,這裡面最歡喜的還是兔子,他最喜歡胡蘿蔔,當然對於殘留在農田裡那些零落的花生、地瓜,它都喜歡,刺蝟也回來了,這讓野葡萄更加開心。當北風再一次呼嘯而來,大雪覆蓋了整個南嶺,山雞也走出來,雪地裡沒有蟲子,它們都在冬眠,但積雪之下有無窮的草籽,河岸的莊稼地裡還有散落的穀穗、高粱。
傍晚,風還沒停,兩個孩童路過,隨後山林著了火,積雪並不能阻擋大火的蔓延,因為雪下面是厚厚的枯敗的野草和樹葉,兔子第一個跳出來,怔怔地看著風中肆虐的山火,山雞也飛出來,帶著驚恐的啼叫和雜亂的羽毛,最後出來的是刺蝟,它們逃到了山林之外,眼見著自己的家園在火中一寸寸消滅,野葡萄還在睡覺呢。
大火燒到半夜,村民們趕來撲滅,但南嶺已經有大半變成焦黑,災後餘生的動物們在人群散去之後陸續回來,兔子豎起警惕的耳朵,刺蝟第一個爬到野葡萄那裡,野葡萄大概是死了,對於刺蝟的呼喚並無絲毫回應,攀附在槐樹上的藤蔓已經化成灰燼,連槐樹的軀幹也焦黑一片,這使得刺蝟格外傷心,這傷心一直持續到春天再次降臨大地,南嶺恢復了生機。
那些焦黑的樹幹上冒出新芽,一簇一簇,這是春天給萬物發來的訊號,野草從混合著灰燼的土壤裡鑽出來,紫色地丁的身影再次出現,還有苦菜、灰灰菜、艾草,綠色很快將焦黑的土地掩埋,大地煥發生機,南嶺的動物們開始了新的生活。日月交替,當南嶺又一次變成白色的花海時,野葡萄也醒轉過來,它依舊沿著槐樹的軀幹往上攀爬,眺望遠方,繼續聆聽這片土地上的萬物輕語。
壹點號青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