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中國人的飼龜史 聖俗兩重天

由 泉亮霞 釋出於 休閒

  春秋時期,魯國大夫臧辰養了一隻產於蔡地的大烏龜。臧辰非常寵愛,為龜巢修築了山形斗拱和雕滿水藻紋的樑柱。可是據《禮記》記載,“山節藻梲”,為周天子專有的廟飾,讓一隻烏龜享用,成何體統?孔子提起這件事就感嘆,臧辰如此越禮太沒有智慧了。

  臧辰是真的不聰明麼?有一年魯國遇災年,臧辰帶著玉磬去齊國借糧,一番遊說後,齊國不僅慷慨解囊,還歸還了玉磬。他還受命前往衛國、陳國,透過高超的外交手段,使鄰邦相厚,息戈言和。可偏偏在養龜上,臧辰卻不惜僭越禮法,又為它修建了違制的屋宇,這說明,擁有寶龜是如何地令人嚮往。

  不過,為養龜不惜代價的臧辰肯定想不到的是,千百年時光流轉,龜已從廟堂之上跌落於街頭瓦肆,又自元代淪為人人避之的蔑稱。中國人的千年飼龜史,也是一部鮮活靈動的社會史。

  白居易的侄子叫阿龜

  西漢時期,南方一位老人曾在床腳下墊了四隻烏龜,二十多年後,老人去世,人們移床時發現,那些龜竟然還活著。它們長久負重,不進飲食,卻還吐納如常,時人皆驚歎不已。這則奇聞被司馬遷收入了《史記·龜策列傳》。

  一般來說,大部分龜類能活150年左右,在上古時代,三代人才能勉強窮盡一隻龜的生命,於是龜的長壽被無限誇大,人們都相信“龜千歲,能與人言”。

  烏龜不僅有超常的壽命,還契合著天地的構造。記述春秋戰國至漢代逸聞軼事的雜史小說集《說苑》對龜做了詳細的描繪,龜的背部隆起如蒼天,腹部平坦如大地;龜殼上玄文交錯,是二十八星宿;四趾轉運應時,象徵時節交替,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的天地模型。

  龜蘊含天地奧秘、看盡人世滄桑,於是就成為人類溝通鬼神、預知吉凶的最好中介,殷商時人就用它來占卜,巫師們在龜甲鑽出小洞,再將它們放到火上灼燒。龜甲在火焰中爆裂開來,清脆的“噼啪”聲是天神在傳達他的旨意,條條細小的裂紋由此生髮、延長、擴大,形成關於未來的兆象。戰事的勝敗、國家的興衰,都在細小的裂紋中展現。

  龜能夠通曉未來,當然就與皇權掛上鉤。 上古的賢君就多有神龜相助其建功立業的傳說,以證明他們的王權是為神靈所認可。比如傳說伏羲氏畫制的八卦圖,就是得益於龜。伏羲曾在蔡水得到過一隻白龜,透過觀察龜甲的紋路推演出先天八卦。大禹時,又有神龜揹負著洛書浮出洛水,大禹根據龜背圖疏通了河道,又將天下劃為九州。

  漢代象徵皇權的九鼎上都飾有龜紋,“龜鼎”二字後來便是帝位的代名詞。漢天子的高廟中還鑿有龜室,裡面養著一隻大烏龜,能有資格和漢朝祖宗先靈同處一室,龜的待遇可見一斑。不僅如此,漢代丞相、將軍等年俸兩千石以上高官所用的印章上也是不同材質的龜形印鈕,象徵著至高無上的行政權,杜牧詩中“一壑風煙陽羨裡,解龜休去路非賒”中的“解龜”就是辭官回鄉之意。

  崇龜之俗在唐代達到頂峰。女皇武則天因其姓氏中有個“武”字,正巧對應四神獸中的“玄武”,賜予了龜無上的榮耀,天授二年(691年),唐高階官員佩戴的魚袋統統換成了龜袋,三品飾以金,四品以銀,五品以銅,這便是後來李商隱詩中,“金龜婿”一詞的來歷。

  在民間,人人以名字中有龜而為榮,於唐宋為盛。白居易在《弄龜羅詩》中寫道:“有侄始六歲,字之為阿龜。”此外,還有音樂家李龜年、史學家崔龜從、文學家陸龜蒙、道士解元龜、洛學家楊龜山、諫臣彭龜年、宋末歸隱的劉應龜等,陸游晚年更是自號“龜堂”老人。


  睡三覺才醒的六眼龜

  古人除了名字中有龜,家裡還要養一隻龜來消遣逗趣。中國的飼龜史十分久遠,遠溯至商。

  商周的龜可不是池中悠遊的玩物,它們擔負著輔助帝王決策和祭天地祖先的重任,飼龜也主要是為了取龜甲占卜和用龜血祭祀。當時宮廷裡有專門的“龜人”來管理“天、地、東、西、南、北”六種寶龜,龜人秋天捕龜,將它們分門別類納入龜室,春天祭祀的時候則捧龜前往。

  《禮記》中有言:“家不寶龜”,一般人家不可養龜,有飼龜資格的多是國君和諸侯。春秋時代,王權凋零,《逸禮》便又規定,天子的龜可一尺二寸,諸侯八寸,大夫六寸,士民只能四寸。縱使禮崩樂壞,龜仍與服飾、建築、禮器等一起被納入了“禮”的規範體系,是權力和地位的象徵。

  隨著龜的神秘色彩逐漸褪去,漢代出現了以賞玩為主的飼養。建章宮北邊的大水池裡修築有蓬萊、方丈等象徵仙山的假山,放滿了海中的龜鱉游魚,以供帝王觀賞祈福。司馬遷走訪江南地區時,發現那裡早有平民人家養龜。當時有所謂的“八大名龜”,分別是“北斗龜”、“南辰龜”、“五星龜”、“八風龜”、“二十八宿龜”、“日月龜”、“九州龜”和“玉龜”。民間盛傳,但凡能得到這八種龜的人家將會大富大貴,一時引得豪富之家紛紛派人尋找。

  然而漢唐以來,平民飼龜仍是少之又少,帝王家始終是飼龜的中堅力量。龜兆祥瑞,人臣們爭先恐後向君王進獻各地發現的珍奇龜類,這類事一般會在史書中大書特書,以示政和人通,天降吉兆。

  南朝陳章皇后的母親就曾得到過一隻五色小龜,周身放光,照得整個屋子亮如白晝。南朝梁在訴州也有人獻過綠毛龜,宮中還專門為它建造了華麗的“龜堂”。唐德宗在內苑池沼中養有雌雄兩隻毛龜。古云“龜千年生毛”,德宗便將他們展示給百官,又命詩人周存寫下歌頌帝德的《瑞龜遊宮沼賦》。唐末的武宗李炎也是個狂熱的動物發燒友,在他還是穎王時,就在王邸中飼養了十多種動物。他為它們一一起了雅號,繪製了“十玩圖”,其中就有一隻叫做“靈壽子”的烏龜。

  無論王權在生前如何顯赫,也奈何不了人生白駒過隙。長命動輒百歲的龜們還有一類常見的主人,那就是神仙。

  漢代的黃安就常乘一龜,那龜每兩千年才從殼中探一回頭,黃安已經見過這龜探頭五次了,如此長壽,黃安如若不是神仙又能是誰?晉代王烈之《安城記》中有個故事,說農戶謝廩有一天從田裡回來,突然發現前方雲霧繚繞,隱約能看到霧色中有一人乘著大龜而行,謝廩知道那是仙人,趕緊跪下請求拜他為師,神仙卻告訴他:“你沒有仙骨,我教不了你。”

  帝王神仙皆非常人,他們擁有的龜也當是神聖的,龜的神秘感隨著諸多吃龜肉遭災的故事繼續發酵。南朝宋時,有三人入山迷失了方向,遂向一隻大龜詢問出路。有一人偷抓了一隻跟在大龜後面的小龜,將那小龜剔殺食肉,結果須臾暴死。

  這一切,都在宋代發生了劇變,夜禁放開,工商業發展,新興市民階層崛起。飼龜終於卸下了沉重的包袱,變得世俗和生活化。在最會享受的宋人眼裡,烏龜就只是靈動可愛的小動物,它們一隻只搖頭曳尾,緩緩步下巍巍神壇,從此爬進了千家萬戶,全民養龜的時代真正到來了。

  “石治養龜水,月臺留客琴”、“陂池綠靜龜魚樂,亭館蒼涼草樹深”、“種竹梅松為老伴,養龜猿鶴助清娛”,宋人為烏龜留下了數不清的詩作畫作和逸聞樂事。宋人喜好置大水缸於庭院中,放上菖蒲,碗蓮等水生植物,再置小龜於內。涼風夏夜,文人雅士們掩上書卷,眺望那清池淺水中一團睡蓮、一方小龜、一輪皓月,盡顯有宋一代的風雅才情。

  為了滿足民間大量購買的需要,宋代的街頭巷尾已經有買賣水族(魚兒活)的店鋪。《西湖老人繁盛錄》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杭州廟會熙攘熱鬧的盛景,會上就有“魚兒活”的攤位,向人們兜售金龜、金蝦、玳瑁龜、金田螺等等。買龜放生也開始流行,每年農曆四月初八為佛誕,西湖邊應時舉行放生會,沿岸擠滿了小船,上有人出售龜、魚、螺蚌等供善男信女們放生,人人競相購買,熱鬧空前。

  在全民養龜的濃厚氛圍中,宋人賦予了它們更多的人情味。曾寫下“芳草有情,夕陽無語,雁橫南浦,人倚西樓”的北宋詞人張耒家中飼有兩隻烏龜,好友曹無咎為他們起名,大龜叫“九江”,小龜叫“千歲”,張耒也做了《九江千歲龜歌贈無咎》一詩答謝。

  愛開上司玩笑的蘇東坡也與龜有過一件趣事。一次他去拜訪丞相呂大防,正巧碰上呂大防睡覺,良久,呂大防才迷迷糊糊走出來,蘇東坡當下指著他養的綠毛龜說:“你這個綠毛龜還不算稀奇,誰要能得到六眼龜那才叫稀奇。”呂大防很感興趣:“哪裡有六眼龜呢?”蘇東坡道:“後唐時,林邑國來向莊宗進獻六眼龜,一旁的優伶敬新磨就插嘴說:‘這六眼龜睡一覺可不得了,堪比別人睡上三覺。’”蘇東坡借龜諷刺呂大防睡個沒完,令人捧腹不禁。

  宋人摯愛龜類,在他們筆下,這小生物也頗通人性,品格高潔。呂德卿有一隻綠毛龜,馴養多年,只要用竹棍撥動水面,烏龜就會浮水而出,待呂德卿賞它幾片肉吃,又沉於水底,這樣的習慣多年未改。一天,家裡的小兒貪玩,騙烏龜浮出水面卻不給它東西吃。到了第二天,再用竹棍撥弄,烏龜怎麼也不浮上來了。幾天後,呂德卿把它撈出來,才發現小龜已經死去。人毀約失信,小龜便以死相抗,寧死不食,這份骨氣讓時人感慨稱讚。

  綠毛龜和秦檜的鬍子

  古人既然好龜,又最喜愛哪幾種龜?

  前文說過,司馬遷時代,人們好養八大名龜,奈何八大名龜的詳情已不可考。縱觀各類與龜有關的傳記故事,可以發現有三種龜的露臉度最高,那便是白龜,金錢龜和綠毛龜。

  白龜全身通白,唯獨眼睛是紅色,因稀少而被奉為珍品。范成大在他所著的《吳郡志》裡指出,蘇州盛產白龜,與甘露、合歡芍藥和雙竹並稱“姑蘇四瑞”,歷來也是上貢皇家的珍奇玩物。宋太宗時,蘇州進貢白龜,太宗遂命有司譜“五瑞曲”,其中一首就名為《白龜》。關於白龜的神異傳說有很多,先天八卦就是伏羲在一隻白龜的幫助下推算完成的,《搜神記》中的豫州刺史毛寶曾救下小白龜放還江中,後來他戰敗沉江時,意外地被前來報恩的白色巨龜所救。

  北宋後,白龜也隨著其他龜類入住了“魚兒活”行。宋人曾幾的《白龜》一詩云:“一種龜兒玉雪然,故人為寄小如錢。”民間還傳說,如能得到一隻白龜便可消災避禍,延年益壽,白龜這般小巧可人,還能為主增福,又如何能不惹人喜愛。

  白龜剔透如玉,金龜燦燦如錢,金龜也是史料中極受歡迎的一種龜類。不過,古人所愛的“金龜”到底是 金錢龜,還是附有金色藻類的金毛龜,我們已不得而知。北宋名臣夏竦有詩:“清江涵德澤,嘉瑞效靈龜。巢葉形偏小,如金色最奇。”對金龜不掩溢美之詞。

  五代前蜀的一天,廣漢太守孟彥暉見有一隻金龜爬在西湖的荷葉上,這麼一件區區小事,他就興師動眾為這隻龜描摹畫圖,向朝廷打報告去了。唐玄宗也曾從方士那裡得到過一隻能解蛇毒的小金龜,只有一寸大小,被玄宗養在枕匣中,珍愛萬分。清代園藝指南《花鏡》對金龜的評價是:“金錢小龜,博覽所尚。”堪稱清代園林裡的點睛之筆。

  此外,《花鏡》作者陳淏子還更為推崇另一種龜,那便是聲名顯赫,在現代仍有大批擁躉的綠毛龜。據《本草綱目》,綠毛龜常見於河南、河北和湖北境內。最早關於綠毛龜的記載見於《搜神記》,言說殷紂時,有大龜生毛,此為兵甲將興之相,至此開啟了綠毛龜與中國人的不解之緣。

  直到北宋,綠毛龜仍是新鮮物事,汴京城內一隻綠毛龜可以賣到數十千錢。宋初,有人向太宗獻綠毛龜,太宗一見,心裡非常忐忑,他對宰相呂端道:“好端端的,這烏龜生毛,莫不是上天對我的警示?”誰知兩百年過去,綠毛龜竟遍佈大街小巷,上至達官,下至布衣,都對它愛不釋手。秦檜過生日的時候,尚書郎孫緯就曾作詩為他祝壽,以綠毛龜的毛髮比喻秦檜的鬍鬚,詩曰:“面臉丹如朱頂鶴,髭髯長似綠毛龜。”當時綠毛龜與丹頂鶴都是人人慾得的名寵,秦檜又怎麼會不開心呢?

  南宋乾道年間,綠毛龜已能人工養殖。它們多被養殖在陽光稀少、水草滋生的低窪地帶。陸游乘舟入蜀,行至安徽蕪湖境內,就看到數不勝數的綠毛龜商販。能支撐這麼大規模的販賣,可見養殖已有了一定規模。綠毛龜的風靡使得當時還出現了假冒的染色綠毛龜。

  只宋一朝,就有王質、許及之、洪适、喻良能、曾幾等文人為綠毛龜寫過詩篇。綠毛龜在宋代能擁有那麼多瘋狂的粉絲,這景象是初見綠毛龜時惶恐不已的宋太宗怎麼也想象不到的。


  萌龜疊塔玲瓏戲

  古人不僅好養龜,還喜歡馴龜。說起烏龜,人們總會想起它們行動遲緩,笨手笨腳的憨厚模樣,不過這小東西卻是頗具靈性,時間一長倒也能和主人磨合出默契。雖然今時今日已不見龜戲的蹤影,但是隻要略微翻動兩宋至元的筆記,仍可以窺見烏龜當年作為雜技明星的風采。

  最早的馴龜雜耍當屬魏晉時期的百戲《神龜抃舞》,不過大量記載龜戲的仍是宋人的筆記小說。北宋元祐年間,海南的海石崖中住著一位八九十歲的道士,因為渡海時船隻損壞,便登上荒蕪的海崖為家。他養有一隻銅錢大小的龜,一開啟養龜的盒蓋,小龜便能在老道的衣袖間悠然起舞。

  小龜陪著老道在人跡罕至的天涯海角度過悠長歲月,而在繁華的都城汴京,勾欄瓦肆中的雜耍藝人們為了吸引觀眾,紛紛使出渾身解數,馴龜表演。《東京夢華錄》筆下的北宋元宵節人頭攢動,異彩紛呈,“猴呈百戲,魚跳龍門……烏龜踢弄”,大小動物先後登場,隨指令表演動作,令人稱絕。

  宋末元初的文學家周密幼時曾隨祖父去過都城臨安,時隔多年,他回憶起在那裡看到的一場“七寶水戲”,仍然心馳神往。雜耍人用大漆缸盛滿水,水面上丟著幾個小面具。他敲響小鑼,叫喚著龜魚的名字,它們就會紛紛浮上來頂著小面具,有模有樣地跳舞,跳完一曲,這些龜魚就沉下去,待雜耍人再呼喊其他龜魚的名字。不同的小生靈就一場接一場地為人們表演,伶俐滑稽。這樣高超的訓龜技藝和逗人捧腹的表演,就算在今日也堪稱奇觀,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故都的陷落,永遠留在了周密的《癸辛雜識》裡。

  元末陶宗儀也記錄了杭州鬧市區的一項絕技:“疊龜塔”。龜塔由七枚大小不一的烏龜合作完成。最大的龜先在几案上站定,第二,三隻逐個向上爬,最後一隻小龜登頂後,它便豎起身子,翹著尾巴,宛如一座塔的塔尖。

  以上種種只是當時全國龜戲的一個縮影。龜類在宋朝與人親近,供人戲耍,它的形象從神秘到親民,卻最終在元朝一步一步蹈入汙泥。

  烏龜一落千丈考

  清末有一本著名的豔情小說《九尾龜》,堪稱作者張春帆多年嫖妓的經驗整合。張春帆在小說開頭就說烏龜原先最受人敬仰,可世風不古,偏叫歷代廣受寵愛的龜類與妓院、窩囊漢扯上了關係,那麼它是如何蹈入這泥淖而脫不開身的呢?

  清代史學家趙翼著有一篇論述諱龜起始的短篇,認為“諱龜起於元時無疑”。元統治者的草原文化與中原信仰格格不入,龜崇拜也在此時受到重創,但其實用烏龜一詞罵人在唐宋已頗見端倪。

  韓愈早就察覺到烏龜有“怯奸怕寒,縮頸以殼自遮”的特點。唐代詩人皮日休有事拜訪歸紹仁卻多次不得見,氣急敗壞的他就寫了一首《嘲歸仁紹龜詩》,用歸紹仁的姓氏“歸”大做文章,“頑皮死後鑽須遍,卻為平生不出頭”兩句諷刺了歸紹仁總是避他不見。將烏龜比作怯弱之人,蘇東坡就更直接了,好友陳季常出了名地怕老婆,他的“龜軒”一落成,蘇東坡就“贈詩”:“人言君畏事,欲作龜頭縮。”

  烏龜縮頭的特性在當時並未被人廣加利用,原是當時社會仍有崇龜的傳統。一種信仰的建立和摧毀與政治環境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元朝政府不再視龜為祥瑞,在統治者的預設下,民間對烏龜大開玩笑。因為烏龜的頭部常呈綠色,又有綠毛龜這一經典形象,人們就將烏龜和當時頭帶綠巾的娼院男子聯絡了起來。烏龜遇事又喜歡縮頭躲避,與那些妻子不端卻無可奈何的丈夫一拍即合,這下可把龜的罪名給坐實了。陶宗儀在《輟耕錄》裡提到一首諷刺不肖子孫的詩,內有“宅眷多為撐目兔,舍人總作縮頭龜”的句子。俗雲兔子望月而受孕,“撐目兔”暗諷這家女眷個個都是瞪大眼睛的兔子,而裡面的男人卻個個都是縮頭烏龜,龜命多舛正是從這時開始。

  烏龜汙名化,第一大冤枉就是它的顏色。

  中國自古崇尚赤、青、黃、白、黑五種正色,而正色混出來的間色則被認為是有瑕疵的,據《廣韻》解釋,綠色則正是青黃混雜的間色。《禮記?玉藻》規定:“士……衣正色,裳間色,這也是《詩經?綠衣》中說:“綠衣黃裳,心之憂矣。”的緣故。色雜而賤,漢唐以來綠色一直是賤戶,奴隸所服之色。唐代李封任延陵縣令時,但凡有胥吏犯罪,李封都讓他們戴上碧色頭巾以示羞辱,精神上的折磨可比杖責要大得多了。

  元代對於綠色的貶損更勝一籌。《元典章》命令娼妓之家的家長和親屬男子都必須頭裹綠巾。明代秦淮河兩岸修築了官營聲色場所“富樂院”,太祖朱元璋為此下詔要院內男子都統一裝束:頭戴綠巾,腰繫紅色搭搏。妻子外淫,男人數錢,綠色從此就成了窩囊色,連和綠色沾邊的烏龜也一同被拉下水去,比竇娥還冤。

  除了顏色,龜名受損還來源於古人對烏龜的錯誤理解。

  張華的《博物志》對烏龜進行了錯誤的解析,他認為烏龜中沒有雄性,雌龜要與蛇交配才能生子。《說文解字》中“龜”一項的解釋也做此解。明代謝肇淛在《五雜俎》裡的話就愈加難聽了,說龜中有雄類,只是“龜不能交,而縱牝者與蛇交也”。以上解釋純屬無稽之談,在當時卻廣為人信服,雄龜無能,縱容雌龜,可不正好就對應了娼妓家的男人們。

  至於烏龜與它後來的老搭檔“王八”,就是更加牽強的附會了。

  宋代理學家朱熹總結出一套包含“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的八德,自宋以來成為士人所奉行的道德規範。倘若有誰忘了這八德,為非作歹,那便是“忘八”,最早的“忘八”乃是形容人無恥,後來便誤傳為“王八”。還有一種說法是“王八”來自於五代十國前蜀的高祖王建。王建年輕時是個無惡不作的無賴,因在家中排行第八,便被鄉鄰稱作“賊王八”。

  王八的來源究竟是哪一種眾說紛紜,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王八最早是單獨使用的。如元代施惠所著戲文《幽閨記?天湊姻緣》裡就有:“咳!這個天殺的老忘八”和明末《醒世姻緣傳》中的“你看這昏君忘八”。可不知什麼時候,人們發現烏龜腹部的花紋有點像“王”“八”這兩個字,便將王八當做了烏龜的蔑稱。久而久之,這兩個詞就連在了一起,受烏龜的影響,王八到後來也專指妓女的丈夫或懦弱的男人。難怪明末徐??在《徐氏筆精》中慨嘆:“近世以龜命名者絕少。”

  龜從此休矣!龜兒子、龜孫、王八蛋等等衍生詞被源源不斷地造了出來。烏龜雖然遭了殃,卻極大豐富了漢語詈語的表達,在後來的《牡丹亭》、《紅樓夢》、《儒林外史》、《笑林廣記》等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圍繞著烏龜演變出的各種粗語,這些詈語透過小說和劇作的廣泛傳播為民間所熟悉和接受,龜的惡名就此遠播,眾人嬉笑怒罵,習以為常之時,扣在龜身上的這口黑鍋就再也甩不掉了。

  無論是上古的“寶龜”,“靈龜”,還是市井氣濃厚的“癩頭龜”,“賊烏龜”,小小烏龜隨著中國人從遠古一路走來,還是那憨憨的老樣子,不曾有變。風水輪轉,龜從神壇之上跌進市井俚俗,再至汙名纏身,它變化萬端的身份背後,是我們日新月異的社會和瞬息更迭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