轗軻者點燃膏火照亮的博大詩境
青海日報
《高車——昌耀詩歌圖典》封面
昌耀先生手稿
昌耀先生手跡
□馬 鈞
昌耀先生生前出版過6本詩集,以最後面世的《昌耀詩文總集》收錄的作品最夥、時間跨度最大。因其辭典般的厚度和硪石般的重量感,它只宜於置放在書桌、几案上翻閱,而不適合隨身帶在揹包、捧在手裡閱讀。中國古代線裝書的妙用與體貼,在於它的湊手和輕便,可以攤平來讀,也可以在庭除行吟而讀,指甲蓋大的武英殿仿宋字型和文津閣手抄本書體,更是予人雅飭、親切、不傷眼神的好感和爽適。如今,世人一面蜘蛛似的盤絲於網路世界,一面又熱衷於戶外活動和離家遠遊。精明殷勤的出版社,早已為讀者量身推送著一冊冊精美輕便的書籍。我記起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過一套巴掌大的“文學小叢書”(靈感或許源自1935年英國出版商創意的“企鵝叢書”),所選的古今中外佳作,字數不多,篇幅不大,隨身可帶,隨時可讀。眼下,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這本昌耀詩歌選,選編者謹守昌耀生前審定的作品篇目,留下體量龐大的詩作錨泊於原先的港灣,而解纜輕快的“舟楫”在新的水域犁出雪白浪花。
詩集在視覺美感上,素來美在苗條和素雅,弄到極致,宛如美的一粒緩釋膠囊。帶著這麼一冊薄書上飛機、坐火車、乘輪渡,想想,就有一種松泛感先行襲來。
此前,除昌耀選編的版本,由他人選編的首個選本,當屬2002年由山東美術出版社出版的《乃正書昌耀詩》。朱乃正先生以1998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昌耀的詩》為藍本,選錄34首作品。其友鍾涵先生在序言裡說:“選錄在這裡的只是昌耀詩中很少的一部分,由於書法的限制,又以短章為主。但是書家與詩人之間在精神與文化上的相互瞭解默契,使選詩不但沒有遺落詩人主要的光彩,而且用視覺語言之妙造傳譯而把它更發揮出來了。”心同此理,在昌耀先生逝世20週年之際,編輯家從《總集》裡選錄一些短制來滿足讀者新的閱讀需要,實在是一件順時、體貼之舉。況且,出版社不想僅是“熱熱剩飯”,而是煞費苦心、鄭重其事地蒐羅到有關昌耀先生的照片、手跡、信札、名片、工作證、獲獎證書,甚至昌耀給家中孩子的畫兒上落下的題記等文獻資料。它們陡然間提升了這個新選本的附加值和含金量。這些資料因為罕見或者首次披露而愈發顯出珍貴。作為讀者,儘管我們在對一些作家創作精品佳作時的“本事”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有所知會和賞析(如同不懂典故也能讀懂原詩,但你讀不出煙涵在典故里的秘義),如果我們合法地掌握有作家的某些鮮為人知的往來書信、創作背景、一些珍貴的留影、手跡(尤其是那些被作者塗來改去的草稿,比之謄抄一新的稿本更能透露作者的心跡和文思),那麼我們就會有一些新的感覺新的發現。比如新年伊始,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公開了著名詩人T.S.艾略特與其知己艾米莉·黑爾之間的千餘封信件。研究者們陡然間有一種變身為文學領域的福爾摩斯的職業興奮,他們不僅探知到艾略特一些傑出詩句的靈感來源就源自黑爾,還進一步清晰化著《荒原》中“風信子女孩”黑爾的形象。再比如蘇珊·桑塔格評論本雅明的名篇《在土星的標誌下》,開筆就是從本雅明的四張肖像照開始她的精彩論述。這是我們的傳統文論裡罕見的一種思考路徑。這類超越單純的語言文字的闡釋路徑,其生氣和生機就在於把任何一個文字視作開放的文字,把任何一冊文字的結集視作意識的依舊潺湲流動、依舊接納網狀支流補給的河流,而不是圈成一湖連清風都吹不起半點漪淪的死水。以往人們看到的書籍,要麼是滿紙密植文字,要麼配上一些考究的木刻版畫,傳統圖書帶給人們的享受也就到此讓人歎為觀止。而這本文圖渾成的書,不論站在什麼角度,絕對是一本能讓讀者的閱讀感覺“弧面轉接”的圖書。它的圖片來自現代世界的攝影術——一種能夠透過光影蟬蛻出事物原真樣貌的複製技術。它比文字和畫像更能恆定、準確地記錄下已逝事物瞬間凝固的諸多原真資訊。昌耀生前僅在兩本詩集的扉頁留下肖像照。現在,這本書裡收錄的昌耀先生的這些留影、手跡,不單可資讀者睹物思人重拾昔日時光,其間彌散隱動的氳氛,還可視作一種富含啟示和潛對話張力的潛文字,成為開放式迴圈闡釋的酵母,成為閱讀前後助益理解的一種心理暗示。我將此視為本書的第一個創意,這也是編輯發出的邀請,邀請有心的讀者,捫摸、會意詩人心跡,誘導讀者尋索相片、手跡與詩人詩作之間隱然映發的蛛絲馬跡。本書的第二個創意,則是網路時代賦予圖書的一項嶄新功能:藉助微信掃碼,將二維碼中儲存的聲音文字,憑藉配樂朗誦藝術對昌耀詩歌的聲音塑造,傳輸給讀者的聆聽。如此,語言、視覺、聲音三種介質相互編織相互對映,渾化為秉具多維度感覺的柔性織體,一個超級文字。此種境況乃是現代人所心儀的多重閱讀體驗,更是昌耀詩學極度崇尚的審美狀態。
如此,這本被標識為“昌耀詩歌圖典”的選本,得以重回“圖書”老樹萌發新枝的語境。移用錢鍾書《談藝錄》引言裡的一句舊話:“僧肇《物不遷論》記梵志白首歸鄉,語其鄰曰:‘吾猶昔人、非昔人也。’茲則猶昔書、非昔書也,倘復非昔書、猶昔書乎!”值此機緣,這本書原有的書香不能不飄進新的馨香,其效用如同萬花筒——圓筒裡的那些花玻璃碎片還是已有的那些花玻璃碎片,可是隨著轉動,經由三稜鏡反射出來的圖案卻是隨轉隨變,花樣不斷翻新。
忽然之間,我會意到“轗軻”二字之於詩人昌耀命運的玄秘聯絡。
這兩個帶著車子旁的漢字,比之於人們習見慣用的“坎坷”一詞,它更與昌耀如影隨形,甚且與詩人一生的遭際焊在一起,有如隱入皮肉而終生不得挑出的銳刺,時時感測牽連全身的疼感資訊。昌耀21歲時曾因寫下《林中試笛》而罹禍,其中一首詩題便是《車輪》。從此草蛇灰線似的埋下其一生遭際蹇頓顛簸、艱辛危苦的轍跡。眼下這本詩歌選集又以《高車》命名,又在冥冥之中發酵著玄妙。熟悉昌耀詩歌的讀者只要稍加留心,就會發現昌耀不同時期的詩作裡,頻繁地出現跟“車輪”相關的詩句和意象。我這裡只捎帶提及兩處重要的關聯。《車輪》裡寫道:“在林中沼澤裡有一隻殘缺的車輪/暖洋洋地映著半圈渾濁的陰影……”(“殘缺的車輪”可不正是“轗軻”一詞富於包孕的意象呈示!)昌耀晚年,在我命名的屬於“遲暮風格”(替換薩義德的批評術語“晚期風格”,使之榫卯於中國文評的話語框架)的一系列作品裡,有一篇1996年寫下的《時間客店》如此寫道:“剛坐定,一位婦女徑直向我走過來,環顧一下四周,俯身輕輕問道:‘時間開始了嗎?’與我對視的兩眼賊亮。我好像本能地理解了她的身份及這種問話的詩意。我說:待我看看。於是檢視已被我攤放在膝頭的‘時間’,這才發現,由於一路輾轉顛簸磨損,它已被揉皺且相當凌亂,其中的一處破缺只剩幾股繩頭連屬。”時隔四十年,當年“殘缺的車輪”轉為“破缺”的“時間輪盤”!引語中的黑體字部分,細細玩索,語義裡仍舊留有“車輪”“輪轉”的視覺剩餘。《大智度論》裡,直接就以“車輪”作比,兼及“輪轉”之用:“世界如車輪,時變如輪轉,人亦如車輪,或上而或下。”一忽兒是輪轉帶來的加冕,一忽兒又是輪轉帶來的脫冕,昌耀的命運之輪與佛學所言若合符節。
寫下《高車》《車輪》四十多年之後,昌耀在《故人冰冰》裡,憶及他作為“勞改犯”在西寧南灘監獄“最後一次駕在轅軛與拉作幫套的三四同類拽著沉重的木輪大車跋涉在那片灘窪起伏之途的情景。”“轗軻”之含蘊,之水印般再次顯影的“車輪”,正是如此這般在昌耀身上投下揮之不去的心理陰影,又在他的筆下轉化為“淘的流年”難以磨蝕的審美投射。
在這裡,我想簡捷地引入與“車輪”相關的大道別徑。昌耀生前在寫給駱一禾的信中對其在長篇論稿中揭示的有關“太陽”的“一系列光感形象”表現出歆羨式的驚奇。因為車輪上的輻條酷似巖畫或兒童畫上太陽發出的道道光芒,為此車輪在東西方都作為太陽和宇宙動力的象徵。傑克·特里錫德在《象徵之旅》裡說:“與車輪相關的神靈一般都是太陽神或是其他全知全能之神——古亞述人的主神阿舒爾、巴比倫神話中的太陽神沙瑪什、近東地區的貝爾、希臘神話中的宙斯、阿波羅、狄俄尼索斯以及印度教中的毗瑟拏·舒亞。”添上《楚辭·離騷》中“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的書寫以及註釋家“日乘車駕以六龍,羲和御之”的神話意象,人類間基本相近的心理結構皎然可識。而車輪和日輪,就這樣在昌耀詩歌的字裡行間淡出淡入。 三
時至如今,新詩已經走過一個世紀的歷程。回瞻這漫長而又短暫的詩歌發展履歷,其間湧動過多少波峰浪谷,多少詩名的輪轉沉浮。於今我們能夠在這百年之期的新詩波流裡窺到這麼一個顯著的事實:在此區間,就其新詩表現型別的豐富性、題材開掘的首創性、語言創造的新奇性、風格變化的多樣性、文字探索的先鋒性方面(包括遲暮風格時期昌耀詩歌出現的一種偏離當代詩歌主潮,偏重辭藻、視聽美感,極盡通感之能事的新唯美主義創作傾向),昌耀以一己之力,心遊萬仞,精騖八極,孤拔聳峙於當代詩壇,同儕時輩沒有能出其右者!曾經聲名赫赫的詩人,或者以師宗而詩脈叢生,或者以詩旗而四處招展,在現象上,他們都是群峰疊嶂,綿延不絕,唯獨昌耀孤峰而立。這也決定了他的詩歌在這個娛樂至上的時代,只可靜觀,不可近狎。尼采在《曙光》裡拈示過一種超拔的觀察法和價值評估法:“每一部優秀的作品,只要它處在當時潮溼的空氣裡,它的價值就最小。——因為它尚如此嚴重地沾有市場、敵意、輿論以及今日與明日之間的一切過眼煙雲的氣息?後來它變乾燥了,它的‘時間性’消失了——這時它才獲得自己內在的光輝與溫馨,是的,此後它才有永恆的沉靜目光。”
如今,昌耀的許多詩篇在他離開人世不過二十載的時光淘洗、晾曬之後,已然抖落了時間的潮氣,愈發顯現出“內在的光輝與溫馨”,榮享木心所說的“事物的第二重意義”。
還有,還有不少被我們低估了的詩篇、遺忘了的意義,將會在未來迎回它的知音。
己亥歲杪,梅卓《神授·魔嶺記》付梓,出版社邀眾雅集。言次,總編輯馬非囑我為序,惶然領命。不日,大疫始發江城。俄而疫勢驟猛,如火燎原,遍襲大江南北。八方醫師趲行赴險,拯危救難。而染疫之城,民皆貓冬,出行皆口鼻蒙罩。疇昔鬧市巷空車寥,諸路公交,幾近空駛。降疫之際,百感交集,心緒浩茫,不時忍憂含憤。搜腸刮肚、敲鍵錄字歷時一月半,竣稿於庚子春花燈寂冷之元夕。
注:本文是為青海人民出版社為紀念昌耀逝世二十週年出版的《高車:昌耀詩歌圖典》所作的序言。原文一萬九千多字,分為七節,現在選摘的是序言的第一、二、七節和文末的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