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壇杯/走過雨季

杏壇杯/走過雨季

齊家村村北有一條小河,河水清澈,靜靜地從半圓形的水泥橋下向東流淌。兩岸是茂密的青草,草叢中散佈著星星點點的紐扣般大小的黃色野花,幾隻白色的蝴蝶不時駐足花上,悠閒地扇動著翅膀。十幾只羊在草叢裡盡情地啃著青草。河岸上有一排碗口粗的垂柳,青翠的柳枝隨風擺動,拂去了蟬的噪音,給火熱的酷夏帶來一絲清涼。

“嘩嘩……”河邊傳來水花的聲音,伴著孩子們的陣陣歡笑。幾個小傢伙光著屁股在打水仗——幾個稍小一點的向一個大個子小男孩發起猛烈攻擊。這個小男孩大約有十歲,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揮動著雙手颳起河水奮起反擊。終於寡不敵眾,“撲通”一聲扎進水裡,向河心遊去,靈活的像一條泥鰍。

“齊昊宇,別跑!”其餘幾個小男孩也扎進水裡窮追不捨……

“昊宇,快上來!你的羊跑了——”河岸上金珠邊追邊喊。

“來了,金珠姐!”齊昊宇答應著游上岸來,急忙套上白背心和藍布大褲頭去追。一會兒,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回來了。齊昊宇跑得滿頭大汗,金珠心疼的用衣袖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裡顯出無限的疼愛!他那張白皙英俊的臉上透著調皮與機智。金珠也滿臉是汗,兩腮紅撲撲的,像熟透的紅蘋果。右邊柳葉般的眉毛中間藏著一顆黑痣,格外醒目。

“昊宇,咱們燒豆吃吧!”

“好啊,金珠姐!你去撿樹枝,我去地頭拔豆子!”齊昊宇又對其他幾個孩子吩咐,“虎子,你去弄個甜瓜來!”二叔的甜瓜地就在河岸不遠處,孩子們經常鑽進籬笆偷偷光顧。

“好嘞!”虎子答應一聲轉身去了。剩下的孩子看羊群,大家分頭行動。

不大工夫,虎子弄回來一個大甜瓜。他在河水裡洗了洗,等著齊昊宇和金珠回來。不久,齊昊宇和金珠也回來了,金珠頭上還戴著個用柳枝編的花環,綴著一圈粉紅的、黃色的小花,看上去像個美麗的公主,那是昊宇拔完豆順手給她編的。幾個孩子圍坐在一起分瓜,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金珠最先吃完瓜燒豆去了。她找了個窪地,尋了一把乾草,放上幹樹枝,最上面放上豆秧,青綠色的飽滿的豆莢綴滿豆秧。然後金珠從口袋裡掏出火柴,劃了一根,伴著一股青煙和濃濃的硫磺味,吐出一團火苗,點燃了柴火。乾柴遇火,“噼裡啪啦”地燒了起來。孩子們吃完瓜也圍了過來,紛紛往上面加樹枝。燒了一會,豆莢脫落掉到了火堆裡,飄出淡淡的豆子的清香。孩子們不再加柴火了,等火堆慢慢涼下去,便急不可耐地用樹枝扒開灰堆,在灰裡撿熟豆吃,享受著著美味。金珠一抬臉,看見齊昊宇嘴邊黑黑的,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孩子們聽見笑聲都停了下來,彼此看了一眼,也哈哈大笑起來,他們都變成了花臉。金珠伸出了自己的一雙黑手猝不及防又往齊昊宇臉上抹了一把,孩子們也把自己的黑手伸向同伴。頓時,河岸上亂成一團,笑聲被落日的餘暉鍍成金色。

回到家裡,天已經上黑影了,昊宇把羊趕入圈中。昊宇媽已經做好了飯,屋子中間擺好了小方桌,上面盛好了三碗金黃色的玉米稀飯,一小筐地瓜面窩窩,用紅包袱蓋著,擺了一盤炒青椒和一盤炒茄子片。昊宇覺得有點餓了,站著拿起筷子就要吃,媽媽笑著打了一下他的小手:“小饞貓,等等你爸!”昊宇笑嘻嘻地躲開了。不多久,昊宇聽見院中有腳踏車的動靜,是爸爸回來了,飛跑著迎了出去。昊宇爸騎著一輛舊腳踏車剛從縣城幹活回來。他在縣城一家安裝公司幹活,每天早出晚歸,要騎十多里路去幹活。昊宇爸不到四十歲,中等身材,臉黑瘦。只見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公司制服,腳穿一雙解放黃帆布球鞋。看見兒子迎過來,伸出那雙長滿老繭的手抱起兒子,轉了一圈,放在地上,笑著說:“小子,又沉了啊!”牽著兒子的手一起走進屋子。一家人在昏暗的電燈下溫馨地吃著晚飯。正牆上,大幅的毛主席像慈祥地看著這一家人。

第二天是星期一,金珠推開齊昊宇家的柴門,叫齊昊宇一塊去上學。院子裡那條大黃狗早已和金珠熟識了,跑過來蹭金珠的腿,金珠蹲下來撫摸著大黃狗的頭。齊昊宇正在吃早飯,聽見金珠的聲音,答應了一聲,喝完最後一口玉米稀粥跑了出來。“等等,昊宇!你還沒背書包!”昊宇媽邊喊著邊追出門來,手裡拎著用三角碎花布拼成的書包,包裡只有語文數學兩本課本,一個白紙裝訂的練習本和一支裝著橡皮的鉛筆。齊昊宇轉身接過書包和金珠一起走出籬笆小院。金珠是齊昊宇的鄰居,只比齊昊宇大九個月,像親姐姐一樣照顧著齊昊宇。

齊家村小學就在村東頭,原是地主家的一座大院,後來改作小學。齊家村是個比較大的村子,附近的孩子都在這裡上學。校門口掛著一個黑字白底的木牌子,“齊村小學”幾個字蒼勁有力,是齊校長親自書寫的。齊校長五十多歲了,胖胖的大方臉,帶著黑框方形“酒瓶底”,據說他爺爺是私塾先生,從小就讓他背了好多書。齊校長是這一帶很有學問的人,毛筆字寫得很好,紅白喜事都找他寫對子。空裡還常常拉二胡,把《二泉映月》拉得如泣如訴。

金珠和昊宇一路說笑著走進學校,向一間東屋走去,那是他們的班級——三一班的教室,三年級就有這一個班。教室黑乎乎的,比較簡陋。前面是一塊長方形的黑板,教室裡有十幾塊長水泥板支起的課桌,每塊水泥板坐兩個學生,自己帶來的木板凳。梁頭上掛著兩隻60W的白熾燈,發出暗淡的紅光。學生們陸續走進教室,把書包放在水泥板上,掏出語文課本大聲讀起來。昊宇和金珠是同位,共用一塊水泥板。

“噹噹,噹噹,噹噹……”傳來清脆而急促的鈴聲。校園中間有一顆半歪著身子的老柳樹,樹杈上掛著一個圓筒形的生了鏽的鐵鈴,聲音是從那裡發出來的。伴隨著鈴聲餘音走進來的是齊校長,他教三年級的語文。他叫大家拿出語文課本,在黑板上寫下了“小英雄雨來”這個標題。齊校長先自己讀了開頭幾段,然後提同學依次朗讀。提到金珠,她用洪亮的聲音有感情地讀起來:“太陽已經落下去。藍藍的天上飄著的浮雲像一塊一塊紅綢子,映在還鄉河上,像開了一大朵一大朵雞冠花。葦塘的蘆花被風吹起來,在上面飄飄悠悠地飛著……”金珠感人至深的聲音把大家帶入到故事情節中去了,也把昊宇思緒帶到齊家村的小河邊,他沉浸在和小夥伴們打水仗,摸魚的情景中。

“齊昊宇,你來接著讀——”

沒有動靜。

“齊昊宇,你來接著讀——”齊校長又喊了一遍。

金珠趕緊用胳膊肘搗了昊宇一下:“該你了!從這裡開始讀——”

昊宇這才回過神來,慌忙站起來,接著讀道:“在蘆葦叢裡,水面上露出個小腦袋來。來雨——”大家聽了先是一愣,隨即鬨堂大笑起來:“來雨——來雨——”昊宇定睛一看,是“雨來”,頓時漲紅了臉。一向嚴肅的齊校長也忍不住笑了:“外面響晴的天,哪來的雨啊?”大家笑得更厲害了!昊宇不好意思地用手撓了撓頭皮,接著讀下去……

下課了,大家像出籠的小鳥,湧出了教室。昊宇拿出了木陀螺和小夥伴們比賽。昊宇的木陀螺是用一小截瓶塞粗的榆樹枝做的,底端削成圓錐形,把尖頭挖空,鑲上鋼珠,頂端橫截面貼上五彩的紙,轉起來非常好看。昊宇左手拿著木陀螺,右手持一根細麻繩做的鞭子,把麻繩纏在陀螺上,然後把纏好的陀螺立在平地上,右手猛地一拉鞭子,陀螺滴溜溜地旋轉起來。昊宇用鞭子不緊不慢地抽打著陀螺,讓它不停地轉下去。另一個小夥伴看昊宇放陀螺成功,也不示弱,放了自己的陀螺,與昊宇一決高下。一圈男生把他們圍在中間,吶喊助威。

另一邊,金珠正和幾個女生玩扔沙包。她和另一個女生站在兩頭,相隔十來步遠,中間站著四五個女生,金珠出其不意地把沙包朝中間的女生扔過去,幾個女生慌忙躲閃。一個女生猝不及防,被沙包打中,走了下來,替換金珠上場。金珠和那幾個女生一塊身手敏捷地躲閃著。嘻嘻哈哈地笑聲在校園中迴盪……

玩了一會,女生們汗流滿面,氣喘吁吁,金珠說:“我們歇歇吧!到教室裡涼快一會,我教你們一個剛跟我姑學的好玩的新遊戲!”於是,女生擁著金珠去了教室。金珠從書包裡拿出四個豆腐塊大小的正方體木塊,每個木塊幾個面上分別塗上了紅綠黃藍四種顏色。女生們看到紅紅綠綠的,非常好奇紛紛問怎麼玩法。金珠示範了一遍:抓起四個木塊撒在課桌上,四個木塊朝上的一面顯出兩紅,一綠,一藍。金珠右手拋起沙包,同時把綠面翻成紅色,正好接住落下來的沙包;又一次拋起沙包,手指靈活地把藍面也翻成紅色。四個木塊都是紅面朝上。金珠又一次拋起沙包,把四個木塊抓在手裡,同時接住了沙包。女生們都被這絕技鎮住了,發出一陣驚歎!金珠又演示了一遍,解說道:“翻的時候碰到了別的木塊算輸,接不住沙包算輸,不能把四個木塊都抓在手裡也算輸!”王小丫一向心靈手巧,試了一下,居然成功地把木塊都抓在手裡,並且接住了沙包。女生們不由自主地鼓掌喝彩!女生們依次試了試,也有抓住木塊抓不住沙包的,或抓住沙包摸不著木塊的。胖妮李木林在一邊看得心裡癢癢,也要試一把。眾女生都看著她笑:“你的手指比擀麵杖還粗,還是別抓了!”胖妮一點也不惱:“那可不一定!看我的!”她右手拋沙包,左手去摸木塊……眾女生笑著朝她嚷嚷:“這不行,你耍賴!”胖妮得意地說:“你們又沒說不能用兩隻手,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正吵鬧間,上課鈴響了。

星期五上午,昊宇正在上數學課,二叔面帶悲痛,急匆匆地來了:“昊宇,快跟我回家!你爸出事了!”昊宇一聽,腦袋“嗡”的一聲,趕緊收拾書包,隨著二叔回家了。金珠在一邊看著既擔心又著急,想說些什麼,又咽了回去。

回到家,小院裡站了不少人,在那裡議論紛紛。院子中間,昊宇媽昏迷了過去,幾個婦女圍著有的掐人中,有的捋胳膊腿。弄了一會,昊宇媽坐在地上從昏迷中醒過來放聲大哭,二嬸也坐在地上扶著她。昊宇撲在媽媽懷裡,母子倆哭作一團,圍觀的鄰居也跟著心酸落淚。門口的王大爺拄著柺棍,小聲地給身邊的人說叨著原委:“聽回來報信的齊老五說,昊宇爸正幹著活,一頭栽倒在地上。一行夥的趕緊送到縣醫院,已經救不過來了!大夫推斷,可能是勞累過度引發的叫什麼死來?噢,想起來了,叫猝死!現在正放在太平間裡來!唉——”“這麼勤勞忠厚的人就這樣走了,這還不給塌天地樣,叫這娘倆怎麼過也!”鄰居們紛紛嘆息。這時,二叔開來了手扶拖拉機,叫昊宇娘倆坐在車廂裡,又叫了幾個本家跟著,直奔縣醫院去了。

縣醫院的太平間陰森森,冷颼颼的。中間一個醫用小推車上停放著一具屍體,用白布蓋著。昊宇媽跌跌撞撞地走到屍體旁邊,慢慢掀開頭部的白布,露出昊宇爸鐵青的臉,雙眼緊閉著,像睡著了一樣。這個被生活重壓的疲憊不堪的中年漢子,那樣安詳地睡著。昊宇媽右手輕輕撫摸著昊宇爸的臉,淚如雨下,不斷滴落在那張清瘦的臉上……終於忍不住趴在屍體上放聲大哭起來!站在一旁的二叔摟著昊宇,兩行淚水順著臉頰流到下巴,滴在胸前。叔侄二人哭得淚人一般。本家們招呼著把屍體送到了縣城外的火化場火化了,昊宇懷抱著用紅布包裹著的父親的骨灰盒坐著二叔的手扶拖拉機回家了。曾經溫暖的慈愛的父親,現在在他的懷裡那麼輕,那麼的冰冷!這一切讓他覺得不是真的,就像一場夢!可是,懷裡的骨灰盒又讓他不得不接受這個殘酷的現實!曾經那個為他遮風擋雨的大樹倒下了,讓他不得不獨自面對生活的風風雨雨!昊宇呆呆的臉上留下兩行清淚,落在懷裡的骨灰盒上……

回到家,匆匆發了喪,齊家林地又多了一座圓圓的土墳。

父親的去逝,讓平常機靈活潑的齊昊宇變得沉默寡言。金珠常常陪著他,不斷地寬慰他。

一天夜裡,昊宇看見爸爸穿著那身深藍色的工作服笑眯眯地向自己走來,手裡拿著一個自己朝思暮想的鐵鉛筆盒,昊宇驚喜地撲上去,接過鉛筆盒,喊了聲“爸爸”!叫聲驚醒了自己,睜開眼除了漆黑的夜,什麼也沒有!一絲微光從門縫透過來。昊宇起來走出自己的臥室,看到媽媽在東間裡還沒有睡,正坐在凳子上端詳著四方小鏡框裡爸爸的照片默默地流淚。那張白皙消瘦的臉上似乎又多了一些皺紋,寫滿了哀愁。昊宇忍不住走上前去,見到兒子過來,昊宇媽趕緊放下照片,擦乾了眼淚。昊宇摟住了媽媽的脖子:“不要傷心了,媽!昊宇會陪著你,長大了好好孝敬你!”昊宇媽抱住了兒子:“好兒子,媽不傷心!媽還有昊宇!”說著又流下了眼淚……

隨著爸爸的去逝,昊宇彷彿一夜之間長大了,變得非常懂事。他知道,爸爸不在了,他就是家裡的小頂樑柱。放學之後,他每天放下書包之後就拿起籃子去割草餵羊,幫媽媽維持生活。有時割草路過爸爸墳前,他總要坐在那裡待一會兒,往墳上捧一捧土。往事一幕幕浮現在眼前。那個曾經最疼愛他的人,如今就靜靜地躺在這裡,離他那樣的近,觸手可及;可是,卻又那樣的遙遠,永遠沒有迴音。思念像墳頭的青草在昊宇心裡瘋長,昊宇只有坐在這裡對父親傾訴自己的思念、委屈……

轉眼五年過去了。

到了初中畢業的時候了,雖然金珠常常幫他補習功課,昊宇的成績還是不斷下降。金珠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中專,去了外地的一所商校。那年月,考上中專,就有了工作,有了鐵飯碗,可以說是一步登天。昊宇中專落榜了,雖然他和金珠姐約好一塊上中專,可是現實就是這樣不如人意。上高中要花不少錢,還不一定能考上大學。

“媽,我沒考上中專!我不想上高中,要花好多錢,大學還不好考!”

“沒事的,孩子!你要上高中,媽全力支援你!媽手裡還有你爸的一小筆撫卹金,能供你上學。”

“算了吧,媽!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去打工賺錢養家!”昊宇很堅決地說。

“唉——你想好了?那媽就把這錢存著給你娶媳婦。”昊宇媽知道昊宇的倔脾氣,也不再堅持。

“嗯,咱們村的小林子約我一塊去東莊的磚廠去幹活,已經說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昊宇跟小林子來到磚廠,好大一片地方,這是土的世界——土山、土路、泥磚坯……

北面是一座小土山,底下被挖成了一個大深坑;西面是窯房,有兩層樓高,整體成橢圓形,用磚壘成的,周圍有好多半圓形的窯門,一車車生磚坯進去,一車車紅磚出來,被運往各個建築工地。上面豎著一根高高的煙囪,常常冒著黑煙,幾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中間是制磚機,一塊塊水汪汪的泥磚坯就是從這個機器的“嘴裡”吐出來的。旁邊是幾間辦公室和兩間庫房。東面和南面是晾磚坯的趟子。

“走,我帶你去見廠長!”小林子拉了一下凝神觀望的昊宇帶著他向廠長辦公室走去。半路上遇到五十多歲的瘦老頭正在訓斥一箇中年人:“幹熊來!到這才來!不想幹滾熊!”

那人面紅耳赤,低聲解釋道:“廠長,半夜裡孩子發熱,帶他去醫療室打針來晚了……”

“這就是廠長,姓黃。”小林子附到昊宇耳邊說,“他可不是個東西了,你幹活要小心點!”

昊宇不由得仔細觀察他:這老頭中等身材,顯得乾瘦,黒黑的猴臉上鑲著一對三角眼,發出兇狠的光,昊宇很自然地聯想到毒蛇的眼睛,讓人不寒而慄!

等到那個挨訓斥的中年人幹活去了,小林子才帶著昊宇走上前去,把昊宇介紹給黃廠長。

“多大了?”黃廠長用那雙三角眼上下打量著昊宇,像在集市上挑牲口。開口說話時露出滿嘴黃牙,一股燻人的煙臭味撲面而來。

“17了!”昊宇怕嫌小不要,多報了兩歲。

“17歲才這麼點個子!”瘦老頭小聲嘟囔著,“先幹著看看吧!你去跟著拉坯子!”吩咐完又去晾磚的趟子裡巡視去了。

小林子領著昊宇先到庫房找了一輛板車。那板車齊腰高,比一般排車要高得多,上面是平的,沒有兩面的擋板,車面是隻有幾根橫撐的框架。昊宇拉著板車來到制磚機前面排隊。整個機器像一個趴在那裡的鱷魚,一條長長的傳送帶像尾巴一直伸到小土山腳下的深坑裡。深坑裡有十幾輛小排車,輪流往傳送帶上倒土。傳送帶不斷把土送到上面的大攪拌機中,加水和泥,從前端吐出一排排整齊的切好的泥坯方磚。機器轟鳴著。

昊宇的到來,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昊宇對大家友好地笑了笑。前面的一個和他相仿年齡的小青年也對他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輪到昊宇了,他像其他人一樣,把板車推到攪拌機下面去,在機器兩邊各有一個女的 ,把放泥坯的板子抬到板車上,一車大約拉七八塊板子。昊宇仔細看了這兩個女的,左邊的那個特別引人注目:看樣子有30多歲,五大三粗,皮膚黝黑,眼睛像銅鈴,滴溜溜亂轉。她帶著不可捉摸的笑意貪婪的盯著昊宇:“呦,來了個小白臉,不知道力氣怎麼樣,是不是個空心大蘿蔔?”只見她朝右邊的女孩使了個眼色,右邊的同伴心領神會,兩人把最後一塊板放在了車尾,使平板車變得後沉起來。昊宇使勁往下壓著一步步向晾磚的趟子走去。汗水在他的額頭滲出來。

在一個陡坡處,昊宇實在壓不住了,被撅了起來,坐了飛機。車上的泥坯全都滑落在地上,不成樣子了。昊宇在那裡發窘,手足無措。恰巧,“黃牙”就在不遠處,他馬上走了過來,順手拾起一根樹枝,劈頭蓋臉地向昊宇抽了過來:“廢物!”這時磚趟子跑過來一個女孩,擋住了“黃牙”:“大伯,他剛來,不知道怎麼幹呢,你就不要責怪他了!”“黃牙”扔了樹枝,悻悻地說:“臭小子,看在我侄女的份上,今天就饒你一回!”昊宇向女孩低聲說了聲“謝謝”。女孩幫助他把泥坯收拾了,扔在了路邊。昊宇仔細看了她,中等身材,瘦瘦的,相貌很普通,臉上還有雀斑,留著短髮頭。看見昊宇在看她,她很大方的朝她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她善意地囑咐他:“我叫英子。裝車的時候,要注意前後均勻,不要可前或可後,省得前沉或後沉。幹幾趟就好了!”昊宇點了點頭,心裡充滿了感激。英子去幹活了,昊宇又去拉泥坯了。

剛才那一幕老妮都看在眼裡,見昊宇過來,幸災樂禍地說:“小白臉,坐飛機很好玩吧!”昊宇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沒有說話。這次,老妮沒有再捉弄他,給他裝得不前沉不後沉的,昊宇很順利地拉到了磚趟子那兒。看見一個磚趟裡沒車子,昊宇拐了進去。恰好英子在這。昊宇在英子面前停下了車子。這磚趟子中間凹,兩邊是高壟,相距一個平板車寬一點的距離。中間的窪地大概用來排水吧。英子站在左邊的高壟上,拿著一個兩股叉,來叉平板車上的泥磚坯,一次叉一塊,斜放在高壟上;再叉一塊,中間隔一塊的空兒,排放整齊,好通風。最下面的一排排好了,再交叉著斜放第二排,第三排……直到將近一人高。

“哇!原來磚上的兩個洞是你用叉子扎出來的啊!”昊宇忽然悟到了為什麼燒好的紅磚上都有兩個洞,他還曾經猜想這兩個洞究竟是幹嘛用的呢!

未等英子搭話,“咯咯咯……”一個銀鈴般清脆的笑聲傳過來。笑聲是從右邊的女孩那裡傳來的。“你傻的好可愛啊!不是用叉子叉出來的,還是你鑽的啊!”那女孩邊笑邊說,“剛才的飛機飛得好高哦!”她的眼神裡帶著調侃,但並沒有流露出什麼惡意。

昊宇這才注意到這個女孩,穿著花格子薄褂子,扎著一個馬尾辮。皮膚白裡透紅,彎彎的眉毛下面鑲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像湖水那樣清澈。鼻子高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上嘴唇有點向外翻,但這點不足似乎並不妨礙女孩的美。

昊宇看得有些呆了,並沒有生那女孩的氣。這次輪到英子笑了:“怎麼,看到美女就拔不動腿了吧?魂都沒有了吧?”昊宇這才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從英子的口中,昊宇才知道這個女孩叫秀娟,比昊宇大兩三歲,從小沒有了父親,和媽媽相依為命。聽到這些,昊宇忽然產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在磚廠,有兩種情況可以自由自在地休息:一是停電了,機器沒法開動;二是下雨了。

夏季是用電高峰,廠子停電的經常的事。這天中午,又停電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電。大家圍在機器周圍的陰涼地歇著。過了一會兒,老妮提著一個塑膠袋走來,袋子裡裝著10多塊“老冰棒”,不知從哪買來的。老妮給附近的人每人發了一塊,發到齊昊宇臉前時,昊宇“哼”了一聲,把頭轉向一邊,顯出不屑一顧的神情。老妮今天的態度居然出奇地好,溫聲細語低三下四地說:“小白臉,不要生氣啦,算我給你賠不是!拿著吧!”昊宇本來也沒真生她的氣,看她態度挺誠懇的,就接了過來。他剝掉冰棒紙剛要吃,不經意向四周掃了一眼,發現唯獨離他不遠的秀娟沒有冰棒。昊宇好像明白了什麼,起身走過去,把冰棒遞給秀娟。秀娟狠狠地咬了一口,又遞給昊宇,朝老妮做了個鬼臉。老妮氣得臉色發青,狠狠地刓了昊宇一眼。旁邊的英子看在眼裡,偷偷笑了。昊天悄悄問英子怎麼回事,英子告訴昊宇:“有一次秀娟在背後說老妮心眼這麼壞,恐怕一輩子也找不到婆家,正好被老妮聽見了,大吵了一架。今天老妮想弄秀娟的難看,被你破壞了,老妮饒不了你呢!”昊宇裝著恐懼的樣子:“天啊!我死定了!”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還沒有來電,大夥兒逐漸散去,昊宇也找了個僻靜的磚趟子,把草苫子鋪好,半躺在那裡,拿出前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來看。這本書是金珠從外地寄來的,一同寄來的還有《名人傳》和一封信。昊宇明白金珠的意思,她是要昊宇頑強地面對生活。想到金珠,昊宇對著書直髮呆,一個字也沒看進去,往事一幕幕浮在眼前。一塊放羊,一塊烤豆,一塊上學……金珠對他的百般好一起湧上心頭。唉!——昊宇長嘆了一口氣,儘管金珠在信中對舊情念念不忘,表示要等著他,可是昊宇明白那是不可能的,他們兩個人一個是天鵝,一個是蛤蟆,再也不是以前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所以,昊宇一直沒有給金珠回信,好斷了她的念頭。正在這時,一個人走了過來,在昊宇坐身邊坐了下來。昊宇定睛一看是英子。看到昊宇的樣子,英子關心地問:“你有心事?”昊宇默默地搖了搖頭。這一幕恰巧被路過的老妮瞧見,便陰陽怪氣地說昊宇:“呦,看不出來,屎殼郎揹著半刀火紙——淨充書香人家。”昊宇懶得離她。老妮討了個沒趣,灰溜溜地走開了。

六月天,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中午還響晴的天,下午就狂風大作,黑雲壓頂,眼看著西北雨上來了。西北雨沒好雨,常是極端的惡劣天氣。黃牙一看天氣突變,趕緊叫停了機器,命令全體工人去用草苫子蓋磚坯子。齊昊宇跟著大家來到磚趟子裡面,把一個個一米多寬,四五米長的草苫子橫披在一架一架的生磚坯上,上面再壓上斷磚,以免草苫子被風颳跑。這些泥磚坯一經過大雨,就會變成一灘爛泥。天空黑雲翻滾,樹根形的閃電噗嗤噗嗤地不停划著,發出耀眼的白光,想要把這黑幕劈成兩半。大家幹得更快了!快要幹完的時候,天空劃過一道粗大的靛藍色的豎形閃電,緊接著咔嚓一聲響雷,把大地震得搖了一搖,豆粒大的雨點砸了下來,砸在昊宇的臉上,清涼而微疼;砸在地面厚厚的塵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坑,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土腥味。

“快點!快點搭完!”黃牙站在一棵大樹底下大聲嚷道。終於幹完了,大夥兒以最快的速度向附近的簡易工棚跑去。一會兒,不大的工棚裡擠滿了男男女女,嘻嘻哈哈的。大家的薄薄的衣服都被淋溼了,緊貼著身上,女人們胸前的山峰,輪廓更加的明顯。雨水順著昊宇的頭髮一滴一滴的滑下來,昊宇用手抹了一把臉,欣賞著外面的大雨。這時,風也停了,這個世界在雨中好像寂靜下來了,只聽見急促的嘩嘩的雨聲。天空灰濛濛的霧濛濛的,遠處的村莊、田野都靜默在雨中。地上很快就水流成河,渾濁的泥水順著路邊的小溝急速地流淌。盡情宣洩了一番之後,雨變成了細細的麻桿,節奏也慢了下來,有些急性子的工友看看天空,迫不及待地衝進雨中,回家了。

人越走越少,只剩下昊宇和秀娟。

昊宇去後面推那輛舊腳踏車了。秀娟看看沒人了,又看看天,一時半會沒有停下來的意思,也準備走了。這時,“黃牙”在旁邊的辦公室門口出現了,招呼她:“秀娟來一下,我有事給你說。”秀娟遲疑了一下,還是進了廠長辦公室。“黃牙”帶著和善的笑容對她說:“秀娟啊,我看你細皮嫩肉的,不是出力的料,我想讓你當記工員,你願意不?”“真的,廠長?”“黃牙”對她點點頭,滿臉的皺紋笑成一朵菊花。“謝謝廠長!謝謝廠長!”秀娟激動地連連鞠躬。“黃牙”看著她的臉意味深長地笑著說:“你打算怎麼謝我?”秀娟不知所措。一股煙臭味襲來,“黃牙”一把抱住秀娟,哄騙著:“只要你給我好,我不會虧待你的!”秀娟慌亂地掙扎著:“廠長,放開我!放開我!”這時,昊宇從後面推了腳踏車路過廠長辦公室,看到秀娟拼命推著“黃牙”,想要掙脫出來。一股怒氣直衝他的腦門,他想要衝進去痛揙“黃牙”,隨即又冷靜了下來,靈機一動,對辦公室喊道:“秀娟姐,你媽給你送雨衣來了,在大門口等著你呢!”“黃牙”聽了一驚,放開了秀娟,秀娟趁機跑了出來。“黃牙”見昊宇攪了他的好事,狠狠地瞪了昊宇一眼,昊宇若無其事地騎上他的破腳踏車走了。跑到大門口,秀娟一看四下無人,迷惑地問昊宇:“我媽在哪?”昊宇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哪有你媽啊!我看見黃牙欺負你,就故意說你媽來了!”秀娟這才醒悟過來,一下子撲到昊宇的懷裡,抽抽搭搭地哭起來,不知是驚嚇還是委屈,身子一顫一顫的。這冷不防的動作讓昊宇腦子裡一片空白——還是第一次有女孩這樣近距離的接觸他,他手足無措,結結巴巴地問:“秀娟姐,你……你……沒事吧?”哭了一會兒,秀娟放開了抱著昊宇的手,低著頭,和昊宇面對面站著,兩腮泛起一片紅暈,為自己的失態困窘不已。昊宇恢復了鎮定,誠懇地說:“秀娟姐,這不是你呆的地方,女孩子家應該去學做衣服,我表姐正在縣裡東昇被服學校學做衣服,你也去吧!”秀娟看著他,點點頭,那雙清澈的淚汪汪的大眼睛,就像帶雨的梨花,格外惹人憐愛……

第二天,秀娟沒有上工,跟著昊宇的表姐去被服廠了。事情果然如昊宇所料,“黃牙”對他特別兇,氣急敗壞地把他從拉泥坯發配到下面土坑裡推土那邊了。推土是成年男子乾的活,又累又危險。從坑底往上望去,小土山的斷面就像峭壁,在下面挖著挖著,斷面的大土塊就從高處剝落下來,下面裝土的人要機靈地閃開,要不然就會被拍在土下。去年,有個反應遲鈍的傻大個就被拍在土下砸死了,血肉模糊、慘不忍睹,後來“黃牙”賠了幾個錢了事。推土的人中,恰好同村的小林子那組有一個人生病了,昊宇就被分去頂替了他。每組三個人,另一個人是老劉,他看上去50多歲,頭髮花白,黝黑的臉龐,歲月的刻刀在他臉上留下了生活的滄桑。他的舊T恤衫後背都溼透了,脖子上搭著一條髒毛巾,不時用它擦一下汗。小林子有20多歲,瘦個兒,臉色蒼白,好像有點兒營養不良。他們輪流著裝土、推車。今天小林子推車,他和老劉裝土。像他們這樣的小組還有十來個,輪流著上土。上土用的小推車是兩輪的,就像農村用的地排車,不過要小一些、短一些,用起來要靈活方便的多。小林子把小推車停在土山跟前,扶平車轅,昊宇和老劉不停地一鍁一鍁往車裡裝土,裝了大半車的時候,正好該他們組上土了。小林子駕著車轅子,往後撤了幾步,調轉車頭,昊宇和老劉一人一邊推著車幫,三個人一起用力,推著小車跑了起來。在這個大土坑的中間有個漏洞,底下是傳送帶,上土的小車要把土栽到這個洞裡,漏到傳送帶上,傳到坑上面的攪拌機裡。小車衝了過來,還有幾步遠的時候,小林子大喊一聲:“閃開!”昊宇和老劉閃在一旁,坑邊的人也躲閃開,小林子也撒了手,小車靠著慣性繼續往前跑,一頭扎進了漏洞裡,車上的土都倒進了洞裡,乾乾淨淨的。平時看著小林子病懨懨的,上土的技術還不錯。他不慌不忙地撤回小車,我們繼續裝土,下一組衝了過來,這樣幾乎沒有閒著的空兒。

土坑裡沒有樹涼,光禿禿的,頭頂的太陽火辣辣地,讓人無處躲藏,好像一口大蒸鍋,要把人蒸乾似的。幹了半上午,昊宇又熱又累,好像要被熱暈了,胳膊像墜了千金大石塊抬不起來,他還是堅持著裝土。老劉向他投來同情的目光。終於,上面攪拌機的轟鳴聲停止了,昊宇知道這是中途休息的訊號,小林子招呼他上去。他丟下鐵鍁,爬上坑沿,找到自己的大茶杯猛灌了幾口涼茶,用衣袖擦了一下嘴,清爽極了!上面有樹涼,微風拂過,在土坑裡的悶熱逐漸散去,昊宇有說不出的舒服!他找到一個背陰的磚趟兒,鋪上草苫子,躺在上面,舒服的就像進了天堂。他拿出金珠送給他的書來看,靜下來之後,他才感覺到渾身痠痛,像散了架一樣。看了一會兒,他不由自主地睡著了。夢中,他又來到了小河邊,和金珠姐一起吃瓜燒豆,幾個小夥伴追著他跑,他一頭扎進水裡,涼絲絲的……忽然他覺得額頭真的很涼,睜開眼,看見英子笑盈盈地看著他,惡作劇地把一塊老冰棒放在了他的額頭。他猛然坐起來,伸手咯吱英子:“好啊!叫你捉弄我!”英子咯咯地笑著躲閃:“好了!我投降了!下次不敢了!快吃冰棒吧!”他撕開一根冰棒遞到英子手裡,又撕了另一塊自己吃。“看你臉曬的通紅,熱壞了吧!”英子的眼神裡滿是關切,和金珠的眼神一模一樣,讓他恍惚覺得眼前的這個女孩就是金珠。

日子一葉一葉地從時間之樹忽慢忽快地飄落。

又是一個早晨,磚廠又停電了,“黃牙”讓等等看,說是一個鐘頭不來電就回家。女人們三五成群,在一塊咯咯啦啦拉家長裡短;男人們在一張小木桌前圍了一圈兒打牌。昊宇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繼續看他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發出溫和光芒,整個大地充滿了生機。昊宇沉浸在小說的故事情節中:嚴寒的冬季到來了,為了儘快把木柴運到城裡,解決人們的取暖問題,保爾帶領一支築路小分隊冒著逢雪嚴寒搶修鐵路。儘管極度的疲勞,又得了傷寒,保爾還是以鋼鐵般的意志支撐著,最終倒在了工地上……昊宇被保爾的精神深深感染了。保爾被送回家鄉救治,逐漸恢復了健康。一天他出來散步,來到了瓦莉亞等人就義的地方,在他們的墓前他默默佇立了好一會兒,默默地想到:“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當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為人類的解放事業而鬥爭’。” 這段話震撼了昊宇,他不由自主地讀出聲來。放下書本,昊宇凝望著東方,心潮澎湃。東方的雲海中,一輪紅日噴薄而出,那樣富有生命力!保爾的話還在他的頭腦裡迴盪:“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於每個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他想到自己:“生命只有一次,我的一生應該怎樣度過呢?難道我就這樣在磚廠裡混下去?難道我就甘心一輩子這樣出苦力?我該怎麼辦?”第一次,他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人生。現實那麼殘酷,昊宇感到迷茫。他不知道要怎樣去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隨手拔了一支狗尾草,把細細的草莖咬在嘴裡,對著天空發呆。他的腦海裡又浮現出金珠姐的面容。“唉!人與人的境遇怎麼會有那麼大的差別啊!在象牙塔裡快樂求學的金珠姐知道我的痛苦嗎?”身體的疲勞還可以忍受,精神的迷茫才是最大的痛苦啊!“我該怎麼辦?”他一遍遍地問自己。他又端起了金珠姐送給他的書,忽然他有了新的感悟:金珠姐不是透過努力讀書才有了這麼美好的前途的嗎?他想起了在哪裡看到的一句話:讀書能夠改變命運!此時此刻,這句話像一陣清風吹散了他眼前的迷霧,讓他看到了人生的希望,找到了人生的方向。第一次,他對書充滿了真摯的感情。第一次,他對學習充滿了熱切的渴望。

他渾身湧動著熱血,聽到放工的命令後,夾起腳踏車就往家裡奔。看著他翻箱倒櫃地找,媽媽在一邊好奇地問他找什麼?“媽,我在找初中的課本!我還要學習!我要自學考高中!”昊宇堅定地說。母親吃了一驚,隨即眼裡含著淚水:“媽支援你,兒子!”昊宇把課本抱在懷裡,對未來充滿了憧憬!一個對生活充滿希望的人,即使捧著一枚落葉,也能透過它看到春天的綠色。

這樣昊宇開始了半工半讀的生活——白天在磚廠打工,晚上在燈下自學。他找了一張書皮紙,在上面做了一個自學計劃。把語數英理化按單雙日分開復習,從初一到初三。下面還寫上了一段自勵銘。制定目標還是很容易的,難的是堅持。但是一個目標既已確立,就該全力以赴地實現它!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自學的過程中,不可避免的遇到了一些障礙。

白天在磚廠幹了一天活,疲憊不堪,他覺得像渾身散了架一樣。晚上自學的時候,常常不知不覺地趴在書桌上睡著了!猛然驚醒,看看錶,已經深夜十一二點了,於是洗把臉又繼續完成當天的任務。昊宇根據月計劃、周計劃,制定每天的計劃,完成之後就撕掉,抓住每一天,讓時間的小船載著自己走向成功。

一天晚上,停電了,齊昊宇坐在床上看書,看著看著睡著了,床頭的蠟燭燃盡了,點著了床頭的衣物,濃濃的煙味嗆醒了昊宇,他一骨碌衝下床,端起洗臉盆潑滅了火。媽媽聞聲也跑了過來,責備中帶著心疼。昊宇站在那裡也是一陣陣地後怕。可是這並不能阻止昊宇前進的腳步。他依舊堅定地執行著自己的學習計劃。

學習中的另一個攔路虎是數學。昊宇上學的時候喜歡語文與英語,複習起來並不困難。而數學一直是他的薄弱學科,自學起來相當吃力。他細細地琢磨課本上的公式定理,用心揣摩例題的解題思路,再去做一些練習題。有時一道題要做好長時間,記得有一道方程題,他研究了一個多小時,找不到一點頭緒,焦躁地把鉛筆扔在地上,走到院子裡透透氣。真的太難了!有時候,他想幹脆放棄算了!可是又不甘心。他是一個認準了就不會輕易回頭的人。他想到了《名人傳》裡的貝多芬,那鏗鏘的話語猶在齊昊宇耳邊迴盪:“我要緊緊扼住命運的咽喉,勇敢地戰勝它!”齊昊宇不由地攥緊了拳頭:當命運狠狠地把我踢倒在地,又踹上兩腳的時候,只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掙扎著爬起來,勇敢地站起來!他又想起堅強不屈的保爾,他在不停與敵人戰鬥、不停地與病魔鬥爭,即使癱瘓了,也在不停地學習、寫作!絕不浪費生命、虛度光陰!自己的這點困難又算得了什麼!保爾常常帶給他無窮的勇氣與力量!在困境中,最需要的品質是頑強與樂觀!任憑命運如何地踢打,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頑強地站起來!樂觀是黑暗中的一絲亮光,寒冬中的一絲生機。熬過漫長的寒冬與黑夜,就會迎來生機。於是,他又走到書桌前,拾起鉛筆,繼續研究。

後來,實在沒有辦法解決,一向薄臉皮的昊宇放下面子,向本村的一個學習好的初中生小學弟請教。他把遇到的難題寫在一個筆記本上,趁週末的晚上去找這個小學弟集中請教。好在這個小學弟被他的好學精神感動,非常的熱心,和他一塊探討解決這些問題。他才感覺數學漸漸順手起來。不過,昊宇媽也聽到一些風言風語:“都這麼大了,該娶媳婦了,還學什麼習!”“就是啊!上學的時候都不好好學習,想要自學考高中,是不是腦袋燒糊了?”這些風言風語沒有打擊到昊宇的積極性,反而更激起了他的鬥志!他不在乎別人怎麼評價他,自己看得起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拿著名大詩人但丁的話說:“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吧!”過年之後,親戚們也覺得他學習考高中的想法不靠譜,勸他現實點,好好幹活,把家裡拾掇好,趕緊娶個媳婦成家立業。退一步說,就是考上高中,又有幾個考上大學的呢?昊宇默然以對。但他依然沒有停下前進的腳步!

七月流火,在這個火熱的季節,齊昊宇終於考上了一所鎮高中,翻開了新的人生篇章……

(第一部完)

杏壇杯/走過雨季

(圖片源於網路)

類別:小說

作者簡介:張興運,山東省滕州市姜屯鎮姜屯中學語文教師,喜歡文學。

壹點號書香茶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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