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這是一篇簡短的文字,究竟該讓它以何種形式出版,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為它配上插畫,單獨出成一冊。”
能夠讓作家村上春樹考慮十年之久的作品,只有他與父親之間的往事心結,在2008年父親去世十餘年後,70歲的他終於開始直面父親波瀾而又沉靜的生命,袒露了父子之間巨大沉默背後的緣由,2019年他以《棄貓》之名將這篇長文刊登面世,猶如掀開冰山一角,讓外界看到了一個完全不同以往的村上。
2019年5月、10月分別刊於《文藝春秋》《紐約客》
村上春樹的寫作被讀者視為是現代高速生活下,自我療愈的通道,小說中的主人公們以通往異界的冒險旅程為線索展開,或透過日常生活中身體、美食或音樂帶來的體驗享受,消解孤獨。但是,如此新潮生活背後,村上春樹揹負著一個家族的隱痛。
村上春樹的父親村上千秋,幼年接受僧侶教育,長大後在京都大學求學,對俳句頗有造詣,或許原本也會進入文壇,最後難抵歷史潮流,被送進戰場,退伍後成為國文教師。父親的這段參戰往事以及之後父親帶來的教育壓力,讓成長中的村上逐漸與父親產生隔膜,最終難以和解,斷絕聯絡二十餘年。及至父親因病去世後,村上開始回憶這些往事,鼓起勇氣去調查父親的參戰細節。
“多年來壓在父親心中的沉重往事——借用當代詞彙形容,就是‘心理創傷’——部分地由我這個做兒子的繼承了下來。所謂心與心的連結就是這樣,所謂的歷史也就是如此。其本質就在‘承接’這一行為——或者說儀式之中。無論其內容讓人多麼不愉快、多麼不想面對,人還是不得不接受它為自己的一部分。假如不是這樣,歷史的意義又在哪裡呢?”
書名“棄貓”,指的既是父親的成長經歷,也是村上自己的童年記憶,或許也是歷史帶給許多平凡個體的感受。透過這本書,讀者可以完全理解,為什麼村上在過去的作品中多次以不同形式涉及戰爭和中國主題,《尋羊冒險記》《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奇鳥行狀錄》《海邊的卡夫卡》《1Q84》《刺殺騎士團長》等等,村上對歷史的反思愈發清晰。在2019年的巴黎文學活動上,他再次重申,“傳達正確的戰爭歷史是我們這一代應該做的事。有一些勢力試圖把只對本國有利的事情告訴年輕一代,我們必須對抗這些勢力。”
近日,中文版《棄貓——當我談起父親時》由磨鐵推出面世,今天為大家分享來自中文版譯者燁伊的翻譯手記,可以視作是進入這本書的導讀。
這本書和中國讀者的距離,似乎很遠,又似乎太近。《棄貓》是一部村上春樹回憶家族往事和個人成長經歷的散文,村上的父親曾經參與“二戰”,其家族回憶無論如何也繞不開中日之間的那段歷史,這也是本作甫一刊載於日本雜誌《文藝春秋》便被諸多國內媒體及網友討論的原因之一。因此說本書和中國讀者的距離近,近在其寫及這場令中國大地生靈塗炭的戰爭上;說本書和中國讀者的距離遠,遠在村上是以一個日本人的角度,闡述了集體記憶對一個家庭、一個個體記憶的影響上。
1979年,村上春樹以其第一部長篇小說《且聽風吟》獲第二十二屆日本群像新人獎出道。這個時間,正值日本戰後從經濟蕭條轉向高速發展,開始作為一個高度發達的工業國家立足於世界的階段。高速運轉的社會給都市人帶來諸多精神與身體的磨難,探討這種磨難下的喪失、孤獨和空無感成了村上文學的發端。村上曾說,寫作是一種自我治療的方式。一直以來,他的作品或以主人公通往異界的冒險旅程為線索展開,在情節推動下實現主人公心靈的療愈;或透過日常生活中身體、美食或音樂帶來的官能享受,來消解現代人的虛無與孤獨。
但不容忽視的是,村上的長篇小說幾乎無一例外會運用大量的隱喻,並相當多地提到了那場戰爭。1982年出版的《尋羊冒險記》中,村上便開始有意地追尋歷史。1985年出版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他以寓言的方式描寫一名“二戰”老兵主動交出記憶和思想。1995年出版的《奇鳥行狀錄》更是明確地提到戰後的責任與反思,2002年出版的《海邊的卡夫卡》中,村上塑造了老漢中田這樣一個在“二戰”期間離奇地喪失記憶,從而獲得與貓對話的神秘能力之形象。2009年出版的《1Q84》中則借人物之口指出:“剝奪正確的歷史,就是剝奪人格的一部分。”2016年出版的《刺殺騎士團長》中提到,“二戰”時期,畫家雨田具彥的弟弟讀大學時反覆被徵兵(讀過《棄貓》後,你會發現這段經歷和村上的父親很像)。村上春樹的世界裡不僅僅有美食音樂和奇妙的探險,還暗含著他對歷史的不斷思考。源自家族的記憶使村上的創作中,有對人生如禪似的徹悟,也時刻在反芻對歷史責任與使命的承擔。
村上作品英文復古版
村上在《棄貓》中寫道,父親去世後,足有五年時間,他牴觸去調查父親年輕時的經歷,原因在於他擔心父親是否參加過南京之戰。在父親生前,他不願直接向父親打聽這件事情,父親也不願向他提起,兩個人就這樣相互沉默著,直到父親撤手人寰。
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二〇二〇年的今天,村上在《棄貓》中第一次明確地將家族歷史寫在書中,展現給世人。拋開隱喻,也不以虛構的方式賦予登場人物或好或壞的結局,他只是坦白地書寫,父親的罪責,和自我的傷痛。本書的日版後記中,作者這樣寫道:“這是一篇簡短的文字,究竟該讓它以何種形式出版,我考慮了很久。最後決定為它配上插畫,單獨出成一冊。”可見對於村上來說,這本書的意義之獨特,無法合於其他作品之中。完成《棄貓》後,他在訪談中提到對這部作品的情感:“這一次,我拼了命將它寫出來,作為一個寫作之人的職責。”如果說,寫作之於村上是一種療愈,那麼我想,透過這一次敘述,他終於以直面歷史的方式,直面了這個糾纏自己半生的命題,化開了那根久久“鯁在喉嚨口的細刺”。對村上的老讀者來說,這本書無疑是意義非凡的一本;希望瞭解村上的新讀者,也不妨從這本書向前回溯,從《棄貓》入門,或許會明白他藏在小說中更多的心事。
《棄貓》是年逾古稀的村上春樹回望童年和家族歷史的作品,大正、昭和、平成,歷史年代不停更迭,夏日的海邊潮聲依舊。當野蠻生長於網路時代的我和我的同齡人讀懂《挪威的森林》之中那糾纏的愛與孤獨時,作者本人已經不再年輕。我們這一批讀者不曾經歷村上和其家族所經歷的那些年代,歷史卻不會更改,更不容我們忘懷。我們每一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被看不見的過去影響著。
留學日本那一年,我兼職在當地的孔子學院教中文,主要授課物件是幾位七八十歲的老人。在課上,一個老爺爺用夾生的中文這樣做了自我介紹:“我,生中國,9歲回日本。中國,是我的第二故鄉。”我們在私下成了朋友,慢慢知道他生於1936年的張家口,父母都是日本人,父親那時做通訊工作,9歲那年,全家在中國百姓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才被遣返回國。他一直保有對中文的興趣,九十年代特意到北京進修過一小段時間,趁機會又去了一趟張家口。六十多歲的老人望見兒時記憶中的長城,眼淚嘩啦啦地流下來,交雜了太多複雜的情緒。我在日本的那一年,是他真正意義上開始獨居的第一年。許多個週末,他開車載我和我的留學小夥伴一起兜風,帶我們體驗當地的傳統文化。他說永遠不會忘記小時候接受的來自中國人的善意,所以如今想盡自己的綿薄之力,為在當地留學的孩子們做些什麼。聊天的時候,他多次提及自己生在中國、9歲回日本的事,但我們不約而同地沒有深聊到那場戰爭。和村上寫在書裡的心情類似,有某種東西阻止了我向他發問。
比起集體的得失,這一代的我們更重視自身這一個體是否快樂。你我不曾親歷戰爭,宏大世界的瞬息變化卻無一不牽動著每個人生活的細枝末節。村上在《棄貓》中將集體與個體比作“無數滴落向寬闊大地的雨滴”和其中“寂寂無名的一滴”,大時代中,每個個體都有自己的歷史,或許我們只存在於從雨滴掉落,到融入泥土的這個剎那,但剎那便是永恆。
新媒體編輯:鄭周明
配圖:中文版插畫、《文藝春秋》《紐約客》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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