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往深秋的列車

開往深秋的列車

1

這一回,捨棄了可以3小時飛返杭州的旅行方式,改成了乘坐12小時的高鐵返回。並非因為恐懼飛行,更不是為了省錢——機票的價格竟比高鐵票便宜,而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願意讓身心鬆弛下來,以一種相對悠閒的方式,面朝一扇車窗,飽覽深秋時節的山河秀色。成都、新津、樂山、犍為、宜賓、畢節、貴陽、銅仁、芷江、懷化、漵浦、婁底、韶山、長沙、萍鄉、高安、南昌、上饒……它們將從我眼前依次亮相,這是一件多麼奢侈的事情!

成都東站,復興號高鐵列車蹲伏在落滿晨光的軌道上,酷似鴨嘴獸的車頭看上去十分溫和,富有與生俱來的親和力。然而,當所擁有的上百隻鋼鐵輪子悄然轉動,不一會兒,它就開始發飆,窗外的月臺、電杆、樹木、樓廈急劇地退卻,像在躲閃某匹鋼鐵巨獸的侵襲。倏然間,窗外遼闊無比,一片深秋的田野毫無防備地開啟,如同一道強光,閃入我的雙眼。

“讓枝頭最後的果實飽滿;/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催他們成熟,把/最後的甘甜壓進濃酒。”(里爾克)我從來沒有以這樣的速度跑過田野,感知這袒露著的大片田野,那份收割後的滿足和驕傲,須臾之間跑到它的盡頭;我望見一座座村莊在不遠處浮現又隱去,城市在高鐵車站背後升起又落下,道路的兩側植滿花叢和果樹。緊接著,高鐵列車鑽進了隧道,循著鐵軌的方向毫無阻擋地疾行,即將進入一片新的風景。我聽不見風,但能看見風扇動著翅膀追逐我們,而我們又從風的腹部穿越了它。

2

眉山,蘇東坡的故鄉,據說他的童年是在這裡度過的。他的弟弟蘇澈的童年同樣如此,證據是蘇澈晚年所撰《葺東齋》詩中曾言:“我生山溪間,弱冠衡茅住。生來乏華屋,所至輒成趣。”一千年過去了,“三蘇”竟然還活在這裡,因為整座城市都有他們的影子:賣東坡魚、東坡肉、東坡肘子的店鋪遍地都是,根據想象而復原的蘇氏故居亦在,東坡大道很寬敞,還有蘇母公園、蘇澈公園、東坡城市溼地公園、印象東坡酒店,以及一條試圖與杭州蘇堤相亂真的蘇堤路。這裡的人們愛好詩詞,昂首走路的往往正是把自己當成詩人的人。如此可愛的城市,由於行程的原因我無緣下車,只能從車窗外掠過的河川、街區、人群中,捕捉到詩人家鄉的若干資訊,可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呼吸到了飄逸詩歌因子的空氣。

但金沙江,我是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了。高鐵列車在連續穿過幾座隧道之後,一直貼著山崖前行。宜賓西站快要到了,一些旅客拿著行李站在過道上準備下車,我卻一眼不眨地盯著窗外,等待這條從高山峻嶺間飛奔而下的大江現身。列車在即將進入車站時開始減速,這讓我對它的端詳更加從容不迫。已經奔騰到地勢開闊的丘陵地帶,浩蕩的江水在秋日映照下熠熠閃爍。相傳它的上游水流中挾帶有大量金砂,陽光下會亮出星星點點的金光。現在我目睹的,是否就是那則讓人激動的傳說?

在畢節,一座村莊的大道旁,我看見空地上攤曬著收摘下來的玉米,其數量之多,像是一條厚實的巨毯恣肆地鋪蓋,勤勞的農人推著木板車還在向這裡運送,不斷擴張巨毯的面積。秋高氣爽,陽光微醺,正在勞作的男女們敞開著外衣,捲起了褲腿,他們的情緒是亢奮的,勞作不息時才會有的熱情和興奮。不久後,我又看見梯田的田埂上,有人正挑著擔子爬山,似乎還有人向梯田裡拋撒著什麼。而陡然出現的一汪清水,攔在庫壩之內,像是一面形狀奇特的鏡子,那無疑是這一帶最可靠的蓄水地。身旁有人告訴我,畢節春天的杜鵑花特別鮮豔,有“百里杜鵑”之譽。此時是深秋,只能看見滿眼皆綠。但憑這濃稠的綠色,我能想象出,當滿山遍野的杜鵑花盡情綻放,這裡將會是怎般的燦爛。

3

過了銅仁南站,我的鄰座換成了一個小姑娘,不到二十歲,揹著一個看上去很重的土布包。在我身邊坐下來之後,就開始玩著一隻飾殼誇張的國產手機。這已是我身邊更換的第四名乘客了。可能見我一臉善相,戴著眼鏡酷肖她的語文老師,便壯膽問我前往何處。我告訴了她,她隨即發出表達羨慕的短促驚呼,與我的交談也變得放鬆。她說她將在長沙下車,去她表哥謀飯的企業裡打工。“年初就想去的哩,沒料到發生了新冠疫情,一直到幫父母幹完了秋收,表哥的老闆才答應招我!”她被風吹紅了的臉蛋因為滿懷憧憬而愈發生動。

她央求我說說杭州究竟漂亮到什麼程度,接著又問像她這樣的女孩,能否在杭州找到工作。“一般的活我都會幹,我還會唱苗歌,在縣裡還得過獎哩!”她從土布包裡摸出兩隻橘子,塞給了我其中一隻。“我們那裡出產的晚桔特別甜,好像放了糖的。”這隻深秋的橘子果然很甜,而且多汁,雖然橘核有點大。在她的要求下我愉快地與她加了微信。

從長沙南站上來的這名旅客,一屁股在我身邊坐下後,沒有與我說過一句話。他手持兩部手機,交替使用,用拙劣的普通話或者方言,追問著某批貨物的下落。看得出,他並非大公司總裁,但從他咬牙切齒迸出來的語詞中,約略可知他麾下的那家企業疫情後已全面復工,倘若該批追問中的原料遲遲不到,就會影響已訂購產品的如期交付。他的聲音略顯沙啞,大聲說話時總在嗓門的拐彎處,出現一個好笑的滑音,像是有人正在不停地跌跤。他終於疲倦了,扔開手機撥出一口長氣。

列車員在兜售了一陣高鐵列車模型之後,開始兜售每份40元的牛肉炒蛋盒飯。嗓門打滑的企業家發出了均勻的呼嚕,偶爾抖索一下身體。從他的褲袋裡傳出嘰嘰嘰的手機鈴聲,無人理會,過了一會又不甘心地叫了起來。另一隻手機似乎也響過一陣子。我忽然意識到了什麼。我覺得他有必要早點獲知喜訊,便推了推已把腦袋倚在我肩上的他。從夢中陡醒的他茫然地瞪著我,我微笑著指了指他的褲袋。他撥通,兩三句方言之後,臉上剎那間開出一朵花,毫無顧忌的笑聲一點也沒打滑。

4

記憶中第一次乘火車旅行,是在我的童年。父親意外地發現了我的近視,帶著我前往上海求醫。餘姚火車站和上海北站規模有異,卻同樣混亂擁擠,綠皮硬座車廂充斥著經久不散的尿臊味。但這次註定徒勞的求醫之旅,卻讓我見識了每小時40公里的火車速度,記住了餘姚到上海的42個站點,對窗外掠過的景色痴迷不已。

無法統計如今的我已乘過幾回火車了,但乘火車時想方設法坐在窗邊,於我已經形成了習慣。昔時的乘火車出行,既有享受,畢竟我們獲得了交通之便,同時又是受罪,擁擠、悶熱、喧譁,絕望的煙味尿臊、臨時且久久停車、無座久立,以及越來越不滿足的車速,所有的一切足以讓人猶豫,可我還是渴望坐在列車窗邊,享受一次痛快淋漓的旅行。

需要不無激越的速度,需要連綿不息的景色,需要舒適溫馨的環境,需要有人交流共享……“一陣雷鳴/一陣大教堂的鐘聲,一陣周遊世界的船聲/將整列火車和地上潮溼的石基托起/一切都在歌唱。你們會記住這情景。繼續旅行吧!”(特朗斯特羅姆)疫情過後,秋天深熟,一列高速賓士的火車貼地飛行,遼闊大地上,果實的芳香在潔淨的空氣中嫋嫋升騰,安詳、富足、清新、飽滿,充滿活力和希冀,是這片美麗景色最恰當的註釋。

列車駛過金衢盆地,駛過蕭然山,駛過錢塘江,我們已經身處這座以愛和美景著稱的城市。

圖片攝影 張貞寧

【來源:杭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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