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社會流動秩序被打破,科技和文化如何催生新表達?

記者丨何安安

今年以來,瀰漫全球的新冠疫情打破了現代社會的正常流動秩序,很大程度上成為人群之間的物理阻隔,但以網際網路為代表的科學技術,以及無形但強大的文化力量,則在重構與維繫連線中發揮了突出作用。11月26日,阿來、戴錦華、馮乃恩、葛劍雄、韓啟德、李敬澤、饒毅、張勝譽等齊聚第五屆騰雲峰會現場,圍繞科技將如何重構新連線,催生數字文化新表達,幫助人類開啟新旅程等話題展開了深入跨界探討。

在騰訊集團副總裁程武看來,新冠疫情下,科技與文化的價值一起得到凸顯。以網際網路為代表的科技能力成為維持社會運轉的重要手段,在此基礎上,文化得以衝破邊界,為人們帶來美和希望。而國際哲學與人文科學理事會秘書長路易斯·歐斯特貝克(Luiz Oosterbeek)教授認為,科技是人類表達自我的方式。技術不僅是人類製作出的工具,更蘊含著人們的思考和選擇,人依舊要發揮主觀能動性。

當社會流動秩序被打破,科技和文化如何催生新表達?

由騰訊社會研究中心主辦的2020第五屆騰雲峰會——“流動的邊界”於11月26日在騰訊北京總部舉行。之所以將今年的主題確定為“流動的邊界”,是因為在主辦方看來,層出不窮的技術手段突破時空限制,消融有形的邊界,與各種文化持續融合,形成“流動的邊界”,不僅幫助人們足不出戶即可工作、學習、娛樂,更逐步催生出文化的新成果與新樣態,展示出人類交流、發展的全新可能。

那麼,科技和文化之間究竟有著怎樣的關係,又該如何融合?面對疫情下對“流動”的物理阻隔,人們如何建立彼此之間的新連線?在表達手段空前豐富的當下,我們應該如何自我表達?面對不同次元之間的疏離與陌生,如何避免網路火焰戰爭的蔓延?在圓桌對話環節,眾多與會嘉賓圍繞各自的主題,展開了對談。

正是由於阻隔,由於連線的困難,

人才必須確認自己是自己

“由於不連線,由於弱連線,由於連線的故障和不暢,實際上構成了我們人類的大部分故事,以及至今為止的大部分戲劇性。”在2020第五屆騰雲峰會上,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李敬澤從連線的故障講起。

如果沒有連線的故障,如果有一部手機,我們的過去會發生什麼呢?

“如果杜甫有手機的話,起碼1/4的詩是不必寫的。”在閱讀了1444首杜甫的詩歌后,李敬澤得出了這樣的結論。“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寫的都是地理、空間和時間上的阻隔,這種阻隔、不連線,使得杜甫變成了一個在地理和空間的阻隔中去惦念著、去建構著和世界聯絡的一位詩人,他使這種阻隔變成一個精神的空間,變成了一個產生詩的空間。

李白和杜甫初次相見於洛陽,那時候李白44歲、杜甫33歲,此後再無相見。但正是因為不相見,在漫長的歲月裡,杜甫寫了二十多首詩來懷念李白、想念李白、思念李白。李敬澤認為,如果杜甫有一部手機,可能這些詩歌也不必寫,二人之間的友誼也無法維持那麼長的時間。而這些都是生活和文化中的連線與不連線。

對於現在而言,中國現代文學館是世界最大的一家文學博物館,這家博物館收藏著現代以來大量的作家手稿和信章。那麼,進入現在這個時代,面臨著什麼樣的問題呢?作家的手稿沒有了。那麼,隨之而來的問題,就是以後收藏什麼。

當我們連線不暢、連線不強的時候發生的會是什麼呢?隔膜和敵意。但又不僅是隔膜和敵意,也產生著至關重要的對他人理解的慾望,產生著溫暖、敬重,也產生著對他人的愛。李敬澤說,在某種程度上講,正是由於阻隔,由於連線的困難,人才必須確認自己是自己,也必須從一個“自己是自己”這個地方出發懷著敬重、懷著好奇去認識他人和理解他人,所以在這個意義上說,連線是我們的天性。

但李敬澤同時強調,“連線是我們的天性,不連線也是我們的天性,甚至我認為,某種程度上,不連線是我們更深的天性,是我們更根本的精神結構,就像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必須棲息在這個絕對的否定性的身邊,我們才能開始精神上的征程。”連線與不連線,是辯證的關係。換言之,任何連線的前提,都是把自己從世界中區別出去,然後才能談得上我和其他人、和這個世界的連線。正如在網際網路時代,人們反而更關注隱私、個人資訊保安等。

對照論壇的主題“流動的邊界”,李敬澤認為,“‘流動’暗示著連線,暗示著我們這個時代無所不及、一往無前的技術上和交往上的連線能力,這可能就是科技需要和人文對話的地方,也是科技需要和人性對話的地方。”

我們應該為此感到悲觀嗎?李敬澤說,儘管有了手機,儘管人們現在透過各種各樣的交際、即時交際、碎片零散無時無刻的交往,向著全面拼命地開啟。但拿到了手機,人依然為自己保持一個與他人、與世界的距離,以便用於他的理解、認識、觀看、追憶和愛。沒有這些距離,這些價值很可能就不會存在。李敬澤將此概括為:“既要流動,也要探索那個不斷移動的、新的邊界。”

當人人可以隨時發聲,

我們的相互關注何在?

全球化曾是過去近40年間最令人沉醉的烏托邦,如今它似乎已繁華搖落、激情消散。一個咒語在全球各地流傳:“我們再也不可能回到原來的樣子了。”那麼,“後疫情時代”究竟會如何,我們該如何把握這個時代?為此,在圓桌論壇環節,戴錦華、李敬澤和中華文化促進會主席、中國民間組織國際交流促進會副會長王石進行了精彩討論。

當社會流動秩序被打破,科技和文化如何催生新表達?

在年度騰雲峰會圓桌論壇第一部分,戴錦華(左)、李敬澤(中)和中華文化促進會主席、中國民間組織國際交流促進會副會長王石進行了精彩討論。

網際網路時代將人們帶入到一個分眾時代,它和工業文明所創造的大眾社會、大眾文化的時代開始發生快速的分裂,戴錦華認為,這是一個快速的同時也是流動性的重新形成過程。在戴錦華看來,2020年對我們來說是一種臨界終結,“每天有新的城市被封閉,有新的地區疫情暴發,不斷的傳來家人被分割,有家難回,天各一方的訊息。正是這場疫情,在提示著我們一個非常急迫的問題,人類命運的共同承擔這個概念沒有比2020年更真切。”

戴錦華說,我們曾經享有前所未有的便利和流動連線在一起,而當疫情暴發之際,人類社會唯一能夠採取的應對是封閉,是重申邊界,是關閉邊界,是每個人被迫退回到自己的居所之中。這讓連線與隔離,突然變成了一個問題,橫亙在每個人的面前。一方面,全面的流動最終以疫病的流動而帶來了一個全新的階段,使我們被迫終止流動。另一方面,網際網路創造了一個全球前所未有的連線和流動,它提供了所有的連線、傳播的硬體基礎。

戴錦華髮現,次元社會形成了不同次元的相互集結和彼此之間的絕對疏離和陌生及無法對話,幾乎每天、每分鐘,我們都在目擊著、經歷著傳播學者所謂的網路火焰戰爭。網路上的各種衝突,迅速地被簡化、被激化、被白熱化,而這樣的衝突,這樣的敵意,這樣的紛爭,很容易蔓延到網路之下,以諸如人肉搜尋的方式直接地侵害到我們的現實空間和現實生活,“彼此之間的連線與隔離,交流融合與對抗和極度的疏離,是我們在今天全新的網路生態當中所置身的現實。”

在這裡,戴錦華提出了一個問題:當人人可以隨時發聲,人人可以隨時發信,人人可以隨時召喚,去連線、去表達時,我們的相互關注何在?戴錦華認為,我們所經歷的這場新技術革命,事實上已經在開啟、製造、構成著一個福柯意義上新的知識型的形成,而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們所有的表達都可能是無效的,所有的連線都可能是難以到達的,所有的漂流瓶也許是投在一個想象的虛擬的大海之中,以至它不能漂流、不能抵達。

面對這樣全新的形勢,戴錦華認為,新連線不僅是形而下的連線,同時是思想觀念知識的全新創造,是一種可以達成的新連線。

李敬澤認為,疫情之下,連線變得更重要了,使自己對他者、對自我有了重新的體認,“我把它看成一個充滿了挑戰性、充滿了樂趣的一個連線遊戲”。

“他者在這裡常常被當成一個敵對的物件,是一個否定性的力量,但我覺得至少我也沒有那麼多閒工夫去對付朋友圈,但是當我們面對我們的古人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需要我們在遙望中去破鏡的他者,在這個過程中也是一個自我發現、自我確認的過程。”李敬澤說。

王石即將完整推出新版的《二十四史》,這是一個今注本,以此建立人與歷史的連線。王石說:“有一次在會議上談這個事情的時候,竟然當著那麼多人面大哭一場,為什麼大哭一場?因為太難了。1994年10月8日,人民大會堂正式開了今注本《二十四史》的開編典禮,本來認為5年左右時間可以做完,沒想到做了26年,今年終於可以出前13部,明後年大致上可以完成。”

雖然《二十四史》已有兩個注本,但王石依然認為即將推出的,是一套新書。“為什麼我說它是一套新書?是因為它表達了當代人對中國歷史的認識和看法,像從前人說每一代人都有自己記載的歷史,這可以看成是中國史學界對於中國古代史的當代認識程度以及其歷史觀、看法。”王石說。

葛劍雄:遊戲其實是很好的自我表達

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全球化步入空前低谷,表達的偏執引人矚目。越來越多的公眾人物迷戀上簡單、直接的話語方式,喜歡用口號替代思辨,而這些表達卻在網際網路工具的幫助下,不斷掀起庸眾的狂歡。偏執表達的背後,是表達之難。在網路的馬太效應下,表達也呈現出贏家通吃的趨勢,如何正確地傳達出自己的聲音,讓別人聽懂,是一個值得深入思考的議題。

“到了這個世紀,表達手段空前多樣、豐富了,但我們表達的最終目的是什麼?難道只是傳遞資訊、傳播知識?還是宣示某一種價值觀念,這一切都是對他人的。”著名歷史學家、復旦大學文科資深教授葛劍雄在論壇第二部分的主題演講中提出:人類表達的最終目的,不只是傳遞資訊與知識,更是自我表達、自我存在。他解釋,從這個角度出發,遊戲便是很好的自我表達;人們從中鍛鍊動作、思維、邏輯或接受教育,都是尋找適合自己的表達方式。

當社會流動秩序被打破,科技和文化如何催生新表達?

“新·連線”的主題下,“新·表達”成為引人關切的第二議題,葛劍雄(中)、故宮博物院副院長馮乃恩(左)和中國知名網路小說作家、閱文集團白金作家唐家三少進行了深入探討。

因為擔任《王者榮耀》的學術顧問,在今年早些時候,葛劍雄以一種“出圈”的方式引來了更多人的關注。在圓桌對談環節,葛劍雄再度談到了遊戲。葛劍雄認為:自娛自樂其實是很有效的。表達也許只是為了消磨時間,但是能夠有好的方法消磨時間,本身就是人類非常重要的需求,甚至是人類的天性的一部分。

“我們現在一直在強調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特色,那什麼是中國的文化?那我想就是中國人,中華民族這個群體自己認為是正確的一種自我表達,要得到人家認同,我們首先是要人家瞭解我們。從這個角度講,我認為我們各種文化產品,包括遊戲在內,它恰恰是能夠更有效地形成中國文化的軟實力,更有利於中國文化走向世界。”葛劍雄認為,人類到了今天,更多的力量不是要花在解決物質,而是要花在解決精神,因為未來的人類肯定更注重精神生活,更需要有充足的時間來享受精神生活,這樣的人類的幸福才是長久的、永恆的。

在這裡,葛劍雄表示,希望找到一種恰當的自我表達和自娛自樂的方式,“我寄希望於我們的遊戲,我到現在還沒有玩過一款遊戲,但是也許再過幾年,在我真正進入老年的時候,我會用遊戲來豐富我的生活,來豐富我的精神。”但另一方面,葛劍雄也強調,“我認為遊戲是增強對歷史的興趣,不能代替學習。”

關於如何表達,唐家三少也從自身出發,分享了自己的看法。據統計,中國目前擁有1700多萬網路作家,其中約70萬人是專業的網路作家。但中國網路文學從無到有時間很短,只有22年左右。在唐家三少看來,網路文學其實是一個新的表達方式,“網路文學讓我們透過網路共享的特性,作為一個創作者,想抒發的情緒、寫的內容或者對美好的暢想,把這些東西表達出來,然後透過網路讓世界的讀者都能看到,所以本身就是一個全新的表達。”

馮乃恩對此也有自己的理解,“隨著社會分工越來越細,社會的角色不同,那麼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表達方式,我們整個社會就應該是一個共融共通、互相理解、互相包容的環境。”在這裡,馮乃恩對唐家三少的觀點表示認同,“網路文學最開始的發展,是從個人的自娛自樂,利用網路這個平臺來表達自己的一種方式,但是逐步地越來越成為一個新的表達方式,發展到現在他所說的世界上四大文化現象之一。”據此,馮乃恩認為,“未來我們無論是發展當代的文化,還是發展當代的科技,走的道路必然是融合的道路,必然是文化加科技的道路。”

作者丨何安安

編輯丨李永博

校對丨劉軍

版權宣告:本文源自 網路, 於,由 楠木軒 整理釋出,共 4891 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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