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日報》2019年6月21日
如今,逛琉璃廠已經是我和夫人週末消閒的一種方式了。天氣好的時候,一般兩週去一次,工作不忙的話,去得更勤一些。
我喜歡逛琉璃廠,主要是興趣使然。看看東西,長長見識,交交朋友,多數時候是買不到什麼東西的,撿漏就更在少數了,這幾年下來,也就那麼三五次。
比如董其昌的信札,因為沒落款,讓我很便宜買了來,還有八指頭陀的字幅,因為字寫得不好,不被賣家重視,而讓我結下佛緣,等等。
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兒了,現在東西越來越少,也貴了,逛一次,能看得上眼,又感覺價格合適買得回來的,真是少之又少。很多時候就是走走,看看,聊聊,學學,這對我來說,已經很有意思了。如果碰巧買到了自己喜歡的東西,那真是莫大的緣分和福氣。
我經常和喜歡收藏的朋友說“買到就是賺到”,這個“賺到”有多層含義,不只是錢的問題,還有眼力,知識和樂趣。
我喜歡逛琉璃廠,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這裡有很多書店勾著我,特別是一些舊書店,是我願意花費時間,駐足淘選與消磨的地方。儘管家裡已書滿成患,夫人一再提醒我要做減法,但碰見有用的舊書新書還是執意要買回來。沒辦法。
去年夏天太熱,哪也懶得去,所以,逛琉璃廠的次數也減少了許多。兩個多月沒來,感覺琉璃廠變化很大,不知為什麼,一些街邊的店鋪正在拆除,人也少了許多,熟識的店鋪有三分之一是“鐵將軍”把門,沒有以前熱鬧了。
可能是好久沒來的原因,這次一下子遇到了幾件生貨,都是文物店剛放出來的東西。名頭雖然不大,但都是原裝舊裱,乾淨漂亮的精品,我稱這類東西為“小家碧玉”。在我看來,小名頭的精品要比大名頭的普品值得收藏。收藏要看名氣,但不能唯名氣,藏品的質量內涵更重要。
這次入眼的藏品,一件是孫壯的七言篆書小對聯,典型的書房對,聯語雖說略顯俗了些,倒也霸氣吉祥:壽如金石為國保,立至公卿樂富昌。呵呵,既長命百歲壽如金石,又立至公卿榮華富貴,想想,這樣的祝福誰好意思拒絕呢?!
孫壯,字伯恆,號雪園,是清末民初的學者、收藏家,河北大興人。當過商務印書館北平分館的經理,朱啟鈐營造學社的校理和考古學社的社員。有很多著作傳世,如《永樂大典考》《北京風土記》《澄秋館吉金圖》《抱朴齋經眼錄》等。
幾年前,我曾在琉璃廠某店鋪淘到過一方小印:伯恆考古。忘了是誰刻的了,所以對孫壯有印象。前不久又拜讀到典飛兄介紹孫壯及其書法的文章《冰社舊友,金石名家》,知道他是舊京重要金石社團“冰社”的秘書長,書法也有成就,行楷隸篆兼善。
據典飛兄介紹,著名學者吳曉鈴舊居門口的篆書對聯:宏文世無匹,大器善為師,就是孫壯所書。還有,上世紀三十年代,鮑潤生創辦的國際漢學雜誌《華裔學志》,刊名也是孫壯以隸書題寫的。可見,他在民國時期的北京是有一定影響的,雖不是什麼大家,至少也是名家。
另一件是現代著名詞人、學者呂貞白臨褚遂良《雁塔聖教序》四條屏,鴻篇鉅製,殊為難得。
呂貞白(1907-1984)本名傳之,字貞白,後以字行,又字伯子,江西九江人。我知道呂貞白還是2009年,上海周退密老先生為我收藏的潘伯鷹詩稿題跋中提到他:“往日海上有三大詩人,曰沈劍知,曰呂貞白,曰潘伯鷹,三君子不僅工於詩,並擅書法,劍知學董香光,貞白學歐而伯鷹出入晉唐……三君子者,均偉岸自喜,於人少許可且均有罵名,大有黃仲則十有九人堪白眼之概……”後來又讀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曉得他與白蕉、潘伯鷹、徐邦達等並有海上十大狂人之目,益信退老所言不虛了。
大凡有狂傲之氣的人,多半是思想深邃,萬卷撐腸,才華橫溢的人,沒本事的人狂不起來也不敢狂(當然,那種夜郎自大者除外)。呂貞白的狂就屬於恃才傲物的那種。
據陳巨來介紹,吳湖帆“每填詞,必請冒老改正,冒故後,又請汪東潤色之,汪死後,乃與呂為友,成至好,亦為改詞也。”可見他的詩詞造詣是非常高的。嚴迪昌《近現代詞紀事會評》於他也青眼有加,選他的詞五首,略高於同時期的喬大壯、張伯駒、葉恭綽等人。他的學生喻蘅說他的詩“才調卓犖、文采雋美、韻律精嚴”,應該不是拍馬屁的話。
呂貞白的著作不多,印行的只有《淮南子斠補》《呂氏春秋斠補》《呂伯子詞集》《呂伯子詩存》等數種,但他“學殖深厚,群經外,喜諸子,又長於版本目錄之學。”他去世後,尚有遺著數種,蔣天樞為其整理彙編。
蔣在《呂伯子遺書》序中稱:“餘交伯子久,得讀伯子詩詞始深知之。……伯子為人誠摯,篤於友誼,不輕然諾,久要不忘。今世之‘古道可風’人也。”可見,所謂“狂人”,又多是重感情的性情之人。他的夫人去世後,他誓不再娶,其哀思發於詩詞中,所作詩詞十九皆悼亡之什。
如《臨江仙》詞:“紅紫繽紛鋪淨土,梵天著意護嬋娟。奇葩與我共年年。終憐棲夢境,回首一悽然。 劫後休尋塵外影,多情花是有情禪。無情最是月長圓。難消終古恨,莫問再生緣。”讀來令人唏噓。這種男人,和他的書法一樣,現在也不好遇了。
他的書法寫得實在是好。當我看到這四條屏時,真的有觀止之嘆。洋洋一千四百多字,細絲飛毫,精力飽滿,一看就是心血結撰而成的精品力作。周退老說他書法學歐陽詢,看來他也寫過褚遂良,年輕的時候,於書法一道應該很是下過一番功夫的,加之天資穎拔,學養深厚,故筆下才有這般的情采氣象。可惜,他留下的書法作品實在太少了,信札和題跋倒是偶爾能見到,也非常稀罕。這可能是他書名不彰的主要原因吧。
所以,有人說,作品存世量的多少,會決定書畫家名氣的大小,是有道理的。不過於收藏而言,“物以稀為貴”“奇缺為寶”,永遠是硬道理。呂貞白這四條屏,“奇”和“缺”都佔了,雖然是臨帖,於我而言,也是銘心絕品了!
這次狂廠甸,還有一個意外收穫,就是在慶雲堂遇到了一方端石抄手老硯。端莊大氣,石質也好。我發圖片給幾位玩硯的高手,都說“開門”,值得收藏。徐君甚至認為是宋代物。而我看重的是這方硯與清代著名學者劉熙載有關。
劉熙載(1813-1881),字伯簡,號融齋,晚號寤崖子,江蘇興化人。道光進士,曾任左春坊左中允、廣東學政。後主講於上海龍門書院多年,時人譽之為“以正學教弟子,有胡安定風”(《清史稿儒林傳》)。他是我國十九世紀的一位文藝理論家和語言學家,被稱為“東方黑格爾”。胡林翼評價他“貞介絕俗,學冠時人”。
作為學者,劉熙載的學術貢獻涉及到經學、文藝學、文章學、語言學、教育學,甚至數學等方面,著作以《藝概》最為著名,論述文、詩、賦、詞、書法及八股文等的體制流變、性質特徵、表現技巧和重要作家作品等,是劉熙載多年玩味品鑑傳統文化藝術的心得之談,是繼劉勰《文心雕龍》之後,又一部通論各種文體的傑作。一直以來,很受中外學者的重視。
劉熙載留存下來的墨跡非常少。我留心他的東西十多年,所見也不過六七件。七八年前,北大程道德教授和結廬兄得獲一批清人信札,其中有劉熙載致“賡廷”的幾通,我有幸獲觀並留下了一通四頁的花箋,至今仍是小孤桐軒長物之一。
另一件寫給“幼湖”的格言尺牘得於幻廠兄處。幻兄風雅厚道,寫得一手好字,長得與袁二公子神似。當時在琉璃廠開店,過手的好東西不少,我來琉璃廠,必到他店裡坐坐,聽他講講舊事新聞,看看他新買的美品佳什,每次都深受教益。這件劉熙載的尺牘他讓給我有六七年了,我一直珍藏著,其間多人求我割愛,我都沒捨得。後來簡社辦信札展,出尺牘藏品集,我鄭重推薦了這件,也算是與幻廠兄交情的一份見證吧。
劉熙載不是收藏家,對金石一類的東西未必在行,但他畢竟在廣東當過三年學政,對端硯應該有鑑賞力。這方硯他題了四個字:“武原世保”。“武原”不知何人,從用詞和語氣上看,可能是劉熙載的子侄輩。我私心揣度,這方硯,要麼是劉熙載留給子孫的傳家之物,要麼是學生拿來請他鑑賞題銘。但無論何種可能,這方硯臺都曾經他手經他品題,也算淵源有自,非同常品了。
小半天的時間就這樣在琉璃廠消磨掉了。我和夫人乘地鐵返回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了下來。古人說:不做無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想想,也許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