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一書中,賈母雖然一直被認為是木石姻緣的支持者,對寶玉、黛玉兩個孫兒寵溺非常,但她老人家更是封建禮教的堅定守護者,若沒有這個基礎,賈母也不可能成為賈府人人敬重的老祖宗,這就註定了賈母的價值觀會和賈寶玉、林黛玉放浪形骸的處世觀產生衝突。
關於這一點,書中描述得比較隱晦,具體情節在《紅樓夢》第54回,彼時正值榮國府的元宵夜宴,而就在宴會上,賈母讓寶玉給眾人斟酒,並笑著叮囑寶玉一定要“監督”他們喝個乾淨方好,結果斟酒斟到林黛玉跟前時,發生了一件不怎麼愉快的事情,且看原文: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至黛玉前,偏她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幹。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她斟上一杯。鳳姐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打顫兒,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第54回
相比林黛玉喂寶玉喝酒,讀者想必更疑惑的是王熙鳳的舉動——賈寶玉明明沒有喝冷酒,王熙鳳為何多此一舉?她叮囑寶玉的這番話有何意義?
如果說王熙鳳這番話是為了嬉笑打鬧,營造現場氣氛,可眾人並沒有因為王熙鳳的這個玩笑而大笑起來,這實在不符合王熙鳳的講笑話水平;亦或者說,王熙鳳的這句話,並不是說給眾人聽的,而是說給賈寶玉和林黛玉聽的,更精準地說,是講給林黛玉聽的。
賈寶玉為人性直,他沒有聽出來王熙鳳的畫外音,傻乎乎地跟鳳姐辯白了幾句就繼續斟酒了,但“心較比干多一竅”的林黛玉是一定能聽出來的。王熙鳳此番話,其實是在向林黛玉暗示——你的行為越軌了。
林黛玉用自己的杯子喂寶玉喝酒,而且是大庭廣眾之下,這好嗎?
且不說封建時代男女之防的森嚴,即便是今天,一個女人用自己的杯子喂另一個男人喝酒,這個畫面怎麼看,怎麼能不讓人泛起幻想?豈不見《水滸傳》中,潘金蓮芳心暗許武松,便以自己的酒盞相許:
武松有八九分焦躁,只不做聲。那婦人慾心似火,不看武松焦躁,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第23回
即便賈寶玉和林黛玉青梅竹馬,彼此喜歡,但在禮數面前,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否則即便他兩人清清白白,背地裡也會有人說三道四,豈是貴族大家之作風?所以王熙鳳以明知故問的姿態詢問寶玉,實則是在提醒兩人要注意影響。
除了王熙鳳,賈母也看到了“黛玉喂酒”的畫面,老太太心中也不悅,但身份限制,讓她沒辦法像王熙鳳那般警告二人,於是緊接著在評判才子佳人評書《鳳求鸞》時,賈母終於爆發了:
賈母道:“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理,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第54回
對於賈母此番對才子佳人的評價,王崑崙先生在《紅樓夢人物論》中亦曾有精闢解析:賈母對才子佳人式的庸俗傳奇的批判,是一位封建社會老太太必有的意識。不管她年輕時候是否也有過“私定終身後花園”的羅曼司,但到了兒孫滿堂的時候,她就不能允許有人在年輕人面前宣揚這些敗壞風氣的題材了,因為她擔負著維持傳統綱紀的責任。
而老太太的這番諷刺,恰恰跟剛才眼跟前“林黛玉喂寶玉喝酒”這種庸俗式的才子佳人行為暗合,這是偶然,還是老太太有意為之,筆者更傾向於後者——老太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保護寶玉和黛玉!
如何證明老太太這份苦心的實現,那麼我們不妨跳過三個章回,來到第57回,僅僅相隔三個章回,林黛玉的行為模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行為隨便,而是嚴格保持與賈寶玉之間的距離,這一點曹公是透過紫鵑之口說出來的:
紫鵑便說道:“從此咱們只可說話,別動手動腳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著不尊重。打緊的那起混賬行子們背地裡說你。你總不留心,還只管和小時一般行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們,不叫和你說笑,你近來瞧她遠著你,還恐遠不及呢。”——第57回
之前還敢肆無忌憚地喂酒,如今卻時刻謹記男女之防,有意與寶玉保持距離,這種變化不會是憑空發生的。
可見林黛玉之聰慧,已被王熙鳳、賈母的話敲打成功,領會到了她們的苦心,故而才有這般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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