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180歲的雷諾阿,恰如生活中的“那點甜”

由 谷太枝 釋出於 休閒

2018年東京《至高的印象派:E.G.布林勒藏品展》海報上的“小艾琳”

《彈鋼琴的年輕女子》 奧古斯特·雷諾阿 1875-1876

《煎餅磨坊的舞會》奧古斯特·雷諾阿 ,1876

◎王加

2月25日是雷諾阿180歲誕辰。

提起印象派,我們總會條件反射般想到奠基人馬奈、莫奈如夢如幻的睡蓮、德加優雅輕盈的芭蕾舞女,以及雷諾阿的甜美少女。大約十年前,那時的我最欣賞他筆下的甜美。是的,我理解的雷諾阿是“甜美”的代名詞:人物甜美、色調甜美、氛圍甜美,是一種讓人看了很歡愉、溫暖的美感。十年過去了,我的摯愛早已不是雷諾阿,但並不影響他有幾幅作品永遠是我心目中的榜首,比如“小艾琳”,又如《彈鋼琴的年輕女子》。

前天讀毛姆的《尋歡作樂》,對他一段關於賞畫的金句拍案叫絕。“當你看到一幅畫時,如果你有興趣和相關知識,你也許會看看畫家是如何使用色彩、光線、線條和空間關係的,但這對你來說並不是那幅畫的審美價值所在。實際上,你在看畫的時候不僅動用了你的眼睛,還動用了你的經歷、你的本能、你的愛憎、你的習慣、你的情感,等等,可以說,動用了你的全部個性在解讀那幅畫。你越有個性,那幅畫對你來說也就越意味深長。”是啊,繪畫藝術的價值就在於,我們賞畫,欣賞的卻遠不止一幅簡單的畫面。隨著閱歷的豐富和研究的深入,近十年的時光也讓我對雷諾阿的藝術有了更為清醒的認識。

2012年秋天,座標巴黎奧塞博物館,我在“印象派與時尚”特展昏暗的燈光下首次零距離欣賞雷諾阿《彈鋼琴的年輕女子》。一席白裙的女主人公和深色的鋼琴在幽藍色背景的襯托下神秘且動人。這幅借展於芝加哥藝術學院的名作帶給我如此揮之不去的觸動,以至於多年之後我在撰寫《畫外有音》時,腦中的封面首選便是此作。畫作談不到有什麼深度或背景知識,無論是色調還是側顏,就是直觀的、撲面而來的純粹感官之美。多年之後回想,或許真正讓我愛上雷諾阿藝術的就是這幅畫。

2014年4月,為紀念中法建交50週年,國博迎來了《名館、名家、名作》特展。共計十幅的法國各大博物館精品畫作中,便有兩幅雷諾阿,其中還包括他毫無爭議的代表作《煎餅磨坊的舞會》。時至今日回首往事,無論是布展過程中的小心翼翼、每天面對“朝聖”天價名作人群的蜂擁而至,還是因展廳內過於“擁堵”而擔心畫作安全的提心吊膽,參與那個展覽仍是我職業生涯中最特殊的體驗。要知道,《煎餅磨坊的舞會》絕少出借,且還有兩幅更被大眾所熟知的畢加索名作“比鄰而居”,但大師真跡“駕臨”的獨特魅力在那兩個月得以充分領略。

2018年春,我終於在東京的國立新美術館展出的“至高的印象派:E.G.布林勒藏品展”中親眼看到了心心念唸的“小艾琳”——《艾琳·卡亨·安德維普小姐畫像》。作為此次特展的宣傳海報,日本人將小艾琳譽為“繪畫史上最強的美少女”,如此霸氣的廣告語加上日本藝術愛好者對印象派特有的痴迷,“至高的印象派”特展自然是吸粉無數。畫中的小艾琳可謂完美詮釋了我們口中常說的“洋娃娃”。雷諾阿將少女的純真、無暇、懵懂和含苞待放的活力均活靈活現地記錄下來,這幅畫家肖像作品的巔峰之作無疑將諸多藝術愛好者成功圈粉,當然也包括我在內。

疫情前的2019年夏,借工作之故再訪布達佩斯,碰巧趕上布達佩斯美術館剛剛收購的雷諾阿鉅製《側臥的裸女》正式對公眾亮相。這幅斥巨資購得的新館藏乃是畫家晚年頗具象徵性的女性題材作品,不僅尺幅龐大且筆觸柔美灑脫,應算是他未患病之前的鉅製了。然而,這個時期的雷諾阿作品卻已不再打動我。

原因在於,除了更為程式化的女性裸體表現之外,對肉體的詮釋讓我想到了部分魯本斯的裸女(雖然他受魯本斯的影響乃是不爭的事實)。加之他還深受洛可可巨匠弗拉戈納爾甜美的色彩影響,就相當於將魯本斯“油膩”的肉體結合了弗拉戈納爾“甜膩”的色調——那感覺,就像是糖吃多齁住了。過於注重表象的美感,也會讓觀者覺得膩。

是我不愛雷諾阿了嗎?並不是。時過境遷,他的畫並沒變,是我變了。

前文毛姆的那段名言,其實闡明瞭一個問題。我們總說逛博物館和美術館看名作,有常看常新之感,其實畫還是那些畫,但這次邁進館內的我們卻不是上次的自己,因為在這期間我們又擁有了更多全新的經歷、收穫了更多知識。我們在進步,畫作也因此被賦予了更多專屬於我們個人的衍生資訊。名作常看常新的基礎,實則源於我們自身的成長。

不過,我所摘錄的那段毛姆金句其實是有侷限性的——其適用範圍僅在於印象派之前的西方繪畫。印象派的出現之所以掀起軒然大波,因為畫作拋棄了禁錮守舊的學院派歷史畫傳統。印象派畫家們沿襲了以庫爾貝為首的寫實主義方向,從描繪虛構的歷史神話故事轉而聚焦身邊真實的日常城市生活,從嚴格注重線條的寫實風格轉向捕捉室外變幻莫測的光影風景。就西方美術史而言,印象派是西方學院派發展到瓶頸後萌生的必然產物,無疑代表著視覺語言上的顛覆性發展。

但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印象派的誕生實則拉低了人們觀畫的門檻。從文藝復興時期到十九世紀上半葉,最被贊助人和學院派推崇的歷史畫由於濃縮了大量史料、寓言和隱喻而需要觀者擁有很強的知識素養。王室貴族買畫養畫家,表象是炫耀權利地位,實則是執政者炫耀素質和修養。同樣,想要成為出眾的歷史畫家,則必須熟讀史書名著,並將書中內容和情節橋段以個人解讀巧妙地躍然紙上,方可顯示其出眾的修養。鑑於歷史畫從構思到表達的繁複性,以及對觀者“讀懂畫”的基礎素質要求,其難以撼動的地位持續了數個世紀,直至印象派的出現。然而無論是莫奈的睡蓮、雷諾阿的女人、西斯萊的風景、德加的芭蕾……這些印象派巨匠作品的本質都是生活中的表象美;是那些不需要任何知識背景,人人皆能看懂的視覺美。這份低門檻的感官美令世人慾罷不能,讓拍賣價格居高不下,其根本原因還是源於每個人都能看懂美景美女、一花一草之美。

話說到這,對印象派藝術的客觀點評並不影響我仍舊是其擁躉,也依舊喜愛雷諾阿的畫。毛姆的話加上近十年來對西畫的深入研究,讓我在主觀喜愛之外能夠客觀地分辨優劣長短,這是屬於個人成長的改變,而非審美的轉變。就像美女見多了審美疲勞,甜品吃多了會膩一樣,賞畫也需要在感官愉悅之後尋求更多精神層面的養分和思考。儘管如此,誕辰180年的雷諾阿,永遠都會是我藝術生活中的那點甜。正如每天清晨一杯無糖Espresso下肚已成習慣,但每到冬季依然會垂涎太妃榛果拿鐵一樣。苦的吃多了,會特別期盼那一點甜,亦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