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立於1925年的故宮博物院,建立在明清兩朝皇宮——紫禁城的基礎上。
紫禁城南北長961米,東西寬753米,四面圍有高10米的城牆,城外有寬52米的護城河。紫禁城有四座城門,南面為午門,北面為神武門,東面為東華門,西面為西華門。城牆的四角,各有一座風姿綽約的角樓,民間有九梁十八柱七十二條脊之說,形容其結構的複雜。這座世界上現存規模最大、儲存最完整的古代皇宮建築群,其偉大建築已經凝結為經典。作為東方古代建築的集大成之作,紫禁城建築留給人們的是無與倫比的東方建築之美。
在《“李”解故宮之美》一書中,專門對故宮建築文化進行多角度解析。正如故宮博物院前副院長李文儒在書中所說,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紫禁城作為帝制統治核心功能的終結,是民主革命的結果;皇帝的舊宮殿轉型為人民的博物館,是民國時代的文化革新與文化建設的結果。在紫禁城這樣一個空間不曾改動的“影象”中,隨著時間的流動,演繹、累積著皇朝與民國、君主與民主、集權與公權的對峙與交替。
以下內容選自《“李”解故宮之美》,較原文有刪節修改,小標題為編者所加,非原文所有,文中所用插圖均出自該書。已獲得出版社授權刊發。
《“李”解故宮之美》,李文儒 撰文,李少白 攝影,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21年9月版。
在世界博物館發展歷史上,由皇宮——權力與財富的集中之處和象徵之地轉變為公共文化機構性質的博物館,是一個普遍的現象。這種現象主要是由權力決定的。由帝王及其家族專有並獨享的壟斷性文化資源,轉變為社會共有、公眾共享的文化資源,這是歷史發展、文明進步的明顯標誌。中國歷史上最後的皇宮、中國明清兩朝長達五百年曆史的皇宮,因帝制皇權的終結而轉型為故宮博物院,雖比世界上同類的文化轉型晚了許久,但本質是相同的,同樣是這一世界性文化轉型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遺址類博物館的遺址、遺物,尤其是與歷代帝王將相密切相關的遺址、遺物,以及歷史類、綜合類博物館中的大量珍稀藏品,儘管來源不同,但因為它們原生時期與歷代帝王將相的密切關係、與權力與財富的密切關係,後來都成為現代博物館的主要依託和重要藏品,也成為現代文化轉型的重要組成部分。
這類遺址博物館中的遺址、遺物,歷史類、綜合類博物館中的這類藏品,從文化型別上看,無疑屬於產生和形成它們的那些時代裡起著統治作用、主導作用的主流文化型別。它們之所以能夠流傳久遠,與它們的身份,與對它們的身份認同直接相關,也與它們自身的構成,包括材質、技藝、文化意蘊直接相關。而這一切,又源自處於統治地位的權力與財富。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認定它們是傳統文化的承載者、傳統文化的物化代表與象徵體。而博物館的出現,則是文化程序中走進現代文化的一個重要標誌;博物館文化,是現代文化形態中的一個重要文化形態;博物館承載的文化功能,是建設現代新文化。
皇宮、故宮、故宮博物院:
故宮文化經歷了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
傳統文化和現代文化,傳統文化和博物館文化,是兩個文化概念、兩種文化形態。因此,對於這類博物館來說(這類博物館在我國博物館中佔有較大的比重),對於博物館中的這類藏品來說(這類藏品在我國博物館中同樣佔有較大的比重),博物館內容構成中的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問題,就成為傳統文化如何博物館化的問題了。故宮文化的博物館化是一個動態過程。故宮文化的博物館化,實質上是以傳統文化為主要內容的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
故宮文化經歷了皇宮、故宮、故宮博物院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三個不同的歷史階段,分別呈現著三種不同的文化形態。三種不同的文化形態的演變過程及其相互之間的複雜關係,就是故宮文化的博物館化過程,亦即故宮文化、傳統文化的現代轉化過程。
第一階段,皇宮時期的皇權帝制文化形態。主要特徵是在繼承以往皇權文化的基礎上,進一步使這種居於統治地位的傳統文化形態更加完備,更加嚴密,更加成熟。
第二階段,故宮時期,故宮文化博物館化的起步階段。辛亥革命終結了中國數千年帝制,紫禁城的皇宮功能不復存在。皇宮成為故宮。故宮的後半部分雖仍為清遜帝所據,而由中華民國內務部所轄的前半部分,很快轉變為古物陳列所,正式對社會公眾開放,並在故宮內部新建寶蘊樓,作為專門存放文物的庫房,由此邁開了故宮文化博物館化的第一步。
博物館作為公共文化事業,作為文化教育機構,當時的主管部門是教育部。魯迅任職的教育部社會教育司是具體的分管辦事部門。作為社會教育司第一科科長的魯迅,是籌建國家歷史博物館的具體實踐者。籌備處和館址,先選國子監,後移故宮端門、午門。魯迅多次到故宮考察將午門、端門城樓作為歷史博物館事宜。1920年,歷史博物館正式成立。此一事件,對於故宮文化的博物館化來說,其意義比古物陳列所更為重大。這個時期,與宮廷文化、皇室資產連在一起的社稷壇、北海、頤和園改為公園而沒有改作更為專業的博物館,一方面可看作是故宮文化博物館化(公共性)的組成部分,另一方面也反映出在故宮文化博物館化程序中博物館理念的缺位。
故宮博物院午門舊照。
第三階段,故宮博物院時期,故宮文化全面博物館化時期。這一階段從清遜帝出宮,故宮博物院成立、開放開始。1925年10月10日,故宮博物院的匾牌懸掛在神武門上,標誌著故宮文化真正的博物館化、全面的博物館化開始了。
故宮文化的博物館化雖然是一個非常複雜的文化流變過程,但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是:紫禁城作為帝制統治核心功能的終結,是民主革命的結果;皇帝的舊宮殿轉型為人民的博物館,是民國時代的文化革新與文化建設的結果。在紫禁城這樣一個不曾改動的空間中,隨著時間的流動,演繹著和累積著皇朝與民國、君主與民主、集權與公權的對峙與交替。文化資源所有權、使用權、功能與服務物件的根本性轉變,意味著由皇權帝制起決定作用的文化壟斷形態向為人民服務的文化民主形態的文化轉型基本完成。文化民主的實現絕不等於民主文化的實現。
在故宮文化體系中,
“君主”與“民主”的關係如何?
由皇宮轉型為故宮博物院,由皇權君主文化形態轉型為為人民服務的文化民主形態,僅僅是文化轉型的第一步。
由權力、財富、地位創造和主宰的皇權文化形態,在博物館公共文化形態中,仍然以“文物”的形象被儲存,並直接面向公眾。皇權的文化形態、帝制的文化形態不僅僅貫穿在紫禁城五百年的帝制歷史中,至少貫穿在從秦帝國就已經開始的兩千多年的歷史中。而明清兩代的帝制階段,由於皇權帝制文化形態更加完備和成熟,呈現形態也更加清晰,更加突出,更加張揚。我們現在看到的紫禁城的輝煌和壯美,來自皇帝的權力和權力支配下的財富。現在供公眾觀看的故宮的空間(包括依然置身其間的皇宮時代的用品、裝飾品,現在被稱為清宮舊藏的藏品、展品),承載著、瀰漫著、彰顯著的就是典型的、嚴密嚴酷的皇權和帝制的文化形態。置身於這樣的文化形態空間裡的人們,極有可能有意無意地繼續被有形無形的、以權力與財富為核心的帝制皇權文化所綁架。
從保護文化遺產的角度著眼,當然必須儘可能完整地、原汁原味地、真實全面地把明清皇宮保護好,把清宮舊藏保護好,並儘可能最大限度地向公眾開放,向現在和未來提供獨一無二的、無可替代的中國皇權帝制時代的宮廷文化“標本”;而從博物館文化的角度來說,則絕不是一個簡單地把原汁原味的、輝煌壯美的明清皇宮交給未來的問題。
從博物館的現代文化價值、文化使命著眼,從故宮文化的價值構成和博物館文化價值構成著眼,在完成了“誰的紫禁城”之文化民主轉型之後,故宮博物院面臨的重大文化任務,是如何實現以帝制皇權為核心的故宮文化向民主文化的本質性轉型,是如何推進故宮文化為真正的民主文化建設做出歷史性的新貢獻——承擔著由君主文化轉型為文化民主並繼續為推動民主文化建設做貢獻的博物館文化,任重道遠。
故宮文化的民主化轉型的核心問題是對故宮文化的價值判斷。
對故宮文化的價值判斷包含兩個層面:一是如何從整體上定位故宮文化的價值體系;二是對故宮文化體系的隨時代發展而發展的“當下性”價值評判。
故宮博物院雖然已經走過近百年的歷程,至少如下問題仍很現實:
以故宮博物院成立為標誌,將君主獨佔的文化改變為人民共享的文化,將皇家的私藏改變為公共的所有,這只是改變了作為“物”的所有權問題,解決的僅僅是容易解決的表層問題;在更深的層次上,如故宮成為故宮博物院在文化的民主化革命方面到底意味著什麼,到底應該承擔什麼樣的文化歷史使命?故宮博物院作為現代公共文化機構的價值實現到底引發過怎樣的討論?
在故宮文化體系中,“君主”與“民主”的關係如何?故宮文化的“主流”是什麼,是君主文化還是民主文化?以故宮文化為代表的傳統文化中究竟是君主的成分多還是民主的成分多?對於其中的精華與糟粕又該如何認識和取捨?怎樣以現代理性與觀念,即以民主文化的價值觀對待儲存至今的故宮文化?從君主到民主,從傳統到現代,故宮文化經歷了怎樣的演變過程,孕育出怎樣的新文化的成果?傳統文化、故宮文化如何在現代文化轉型、文化創新中發揮應有的作用,如何在人民創造自己的新生活中發揮應有的作用?
只要站在現代理性與民主文化的立場上,就會對故宮文化做出基本的總體性評價:故宮文化是傳統文化的組成部分,傳統文化不都包括在故宮文化中,但故宮文化無疑是皇權帝制時代的核心文化、主導文化、主流文化。和產生這種文化的、已被終結的帝制性質一樣,故宮文化從整體上看,並不是應當以承傳為主的優秀傳統文化,而是應當以拋棄為主的非優秀傳統文化。
只要站在現代理性與民主文化的立場上,就會認清故宮文化的基本形態:故宮文化是君主型的,而非民主型的;故宮文化是沿襲修補型的,而非創造發明型的;故宮文化是自大獨尊、封閉型的,而非開放包容、交流型的;故宮文化是帝王意志奢侈、獨享型的,而非社會公眾、共享型的;故宮文化是主奴服從、歌功頌德型的,而非制約監督批評、爭鳴型的。
帝制時代的社會文化基本上由皇宮文化主導。整個社會的思想文化以皇宮思想文化為核心,為中心,為統領。所謂家國天下、三綱五常、忠孝節義、仁義禮智、上下等級、主奴關係、尊卑貴賤、拜權拜金、貧富懸殊——諸如此類的文化形態、文化心態、價值標準覆蓋全社會,真可謂“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雖說從主導文化、主流文化看,從整體上看,故宮文化並非以優秀傳統文化為主,但在複雜的文化構成中,非優秀文化中又包含著許多應當繼承轉化的、可以繼承轉化的優秀文化;即便在應當拋棄的文化中,也有經過篩選、轉化而成為有用的文化營養。如做人的道德學問,如修身、齊家、治國的責任擔當,如宮殿建築、器物等物質文化和與此聯絡在一起的非物質文化中蘊含著的古人的聰明才智精神,等等。
以故宮文化為代表的傳統帝制文化與以故宮博物院為代表的現代公共文化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文化形態。現在的故宮博物院是引導人們理性認識帝制文化的“標本”,而不是讓人們崇拜皇權“明君”的“聖地”。如何對待傳統文化,是人類無法迴避的世界問題。2017年國際博物館日的主題意味深長:“面對難以言說的歷史。”愈是難以說清楚,博物館人愈是要努力說清楚。
作者丨李文儒
攝影丨李少白
摘編丨安也
編輯丨青青子
導語校對丨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