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孃的小路

文|許志傑

姥孃的小路

太陽偏西的時候,我準備到村南的坡裡走走。

走過不知多少遍的這條鄉下小路,坑坑窪窪,彎曲波折,兩旁長滿了野草,也開著五顏六色的小花。

我家西邊是一條小河,曾幾何時常年溪水涓流,清澈見底,魚鱉蝦蟹暢遊其間,是孩子們嬉戲打鬧的好去處。

以溪為界,兩邊各有一條路,西側的徑直南去,穿過膠濟鐵路的涵洞子,再行兩華里便到村裡的南埠,出了南部就是臨縣安丘的地界了。

東邊的另一條路斜插東南,跨過膠濟鐵路的浮路,直下琅琊(諸城一帶)。

據說清代當朝首席軍機大臣劉統勳與我們村上瓦屋裡(家裡房子全用磚瓦蓋的)的人家是親戚,為了便於兩家往來,劉統勳之子、吏部尚書劉墉親自操持了由他老家琅琊通往濰縣的大路,老家人稱之為“濰縣大路”。

聰明的劉墉,假公濟私,讓“濰縣大路”路過自己的親戚家(傳說是劉墉的姥孃家)門口。

清乾中期我們村很發達,南來北往,商賈雲集,是四鄰八鄉有名的富裕莊子,住在濰縣城裡的人也高看一眼。

先輩們較早實踐了要想富先修路的想法。

至於瓦屋裡的人家是怎麼攀上當朝重臣劉統勳、劉墉父子這門親戚的,沒有人說清楚來龍去脈,反正大家都這麼說。

立在村中央大街瓦屋大院前的高大牌坊我是有記憶的,殘存的石墩、下馬石、拴馬石,也是村裡的兒童樂園。

有句話說世界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就成了路。

其實鄉下的很多路不僅是走的人多便成了路,多數道路的形成與河流、地勢的流向有關。

人類祖先,甚至包括其他動物,選擇棲息地的基本原則就是“依山傍水”,道理很簡單,瓜兒離不開秧,人不能離開水。

沿著河流而行,即便意識與記憶出現一時的茫然,只要不遠離河的兩岸,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記事的時候,所謂“濰縣大路”不過是僅能容一頭老牛拉大車艱難行走的“濰縣小路”,遇上兩輛牛車交會,就是考驗車把式功夫的時候。

我喜歡這條傳說中的大路,因為這是一條通往我姥孃家的路。

姥孃家在安丘縣的廟東郎君莊,距我家不到10公里,農忙時姥娘會到我家裡幫著母親幹一些雜活。

往來40裡幾乎都是姥娘自己步行。

想想就心疼,她老人家是那種舊時女人的小腳,有時還挎一個箢子,裡邊放一點給我們吃的好東西,容易失去重心,走起路來歪七扭八。

對姥娘來說,真的行路難,難於上青天。

遇上雨雪天,泥濘的路,姥孃的小腳常陷得很深,每走一步都需要看好地形,選擇相對平整的塊處,每走一步都會留下一個尖尖的小腳印。

聽母親說,有一年秋天,姥娘到我家來在半道遇上大雨,到一間農民用來看坡(莊稼)的玉米秸搭的屋子避雨,雨卻一直下個不停。

慢慢地過了晌午,慢慢地天色漸晚。

傍黑了,雨過天晴,姥娘不敢走夜路,乾脆就在此躲到天亮。

去往姥孃家的路是那種季節性的河道,南高北低的地勢,水往低處流,下大雨,雨水尋道狂瀉,道路順便被沖刷,平整了一些,也更加低窪。

老人說千年的大路走成河,可能就是這個道理。

這只是一個比喻,單靠人的雙腳走出一條河太難,不過是人借力大自然為自己找到了一條生存之道。

姥娘不善言語,有時會在閨女家住十天半月的,很少聽到她說什麼,就是默默地幹活,小腳不停地踱來踱去,發出的聲音特別有震撼力。

早晨聽到姥孃的小腳聲,知道天快亮了,我趕快用被子蒙起頭,裝著沒睡醒的樣子,再在炕上多賴一會兒。

在我努力尋找通往姥孃家的那條小路時,太陽的輪廓時隱時現,正等待著蒼茫田野的擁抱。

四望天邊,靜謐的村莊,新近矗立煙囪,一群被驚著的鳥兒朝南高飛,似是知曉我此時的心思。

1983年在我將大學畢業的時候,從我們村邊開行了快八十年的膠濟鐵路改道,從此鐵路成了我們遙遠的回憶。

蒸汽火車頭長鳴的汽笛,飄向了遠方,那個伴著我長大,以王松命名的小火車站消失在地平線。

地理版圖的改變同時也撬動了歷史和現實,河流、小路、溝壑、村莊,夷為平地。

小的時候,站在膠濟鐵路的浮路上,可望見鐵路南安丘界裡的幾個鄰村,有與我們村是兄弟的西王松,有荒裡、東村、沙埠、石埠,還有高不過三層樓的石埠山。

在一馬平川的昌濰大平原,海拔不足50米的石埠山是南北地勢的分界線,由此往北、往是一路走低。

山的半腰有一處氣勢磅礴的山泉眼,號稱九龍口。

顧名思義,泉水九口噴湧,譽稱九龍口。

老人相傳,九龍口的泉水只向北淌,轉了幾道彎,流進我們村中的河道,成為一條叫做虞河的源頭之一,給我們村帶來福祉。

石埠山是從姥孃家到我家的中間點,也是往來必經之路,九龍口則是姥孃的補水供給站。

姥娘以她堅韌的小腳,艱難地攀上石埠山腰,小心翼翼地靠近九龍口,用手掬起甘洌清甜的泉水,一飲而盡。

不過依姥孃的脾氣,她是不會如我所想長舒一口氣,然後“哇”的大喊一聲,真爽啊。

姥娘平靜地把透心涼的泉水喝下去,只是為了解渴止咳。

大年初二,老家習俗走姥孃家。

這天我很幸福,姥娘會偷偷地把自己放了很久的好東西塞到我的口袋。

那是一塊糖,找個僻靜的地方,扒開外包裝紙,糖塊已經與紙粘在了一起。

趁人不備,趕快放到嘴裡,不動聲色,慢慢享受姥娘給我的甜香。

姥娘壽終93歲,說來得有40年之多了。

那會兒我已經離開村莊外出讀書,沒能送老人家最後一段路。

姥娘像一片樹葉隨風而去,也帶走了那條崎嶇不平的路,讓我茫然不知腳下這片土地曾經的名字。

那就叫姥孃的小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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