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瓣一刻:而你仍然可以畫出那最後一筆

  許多作家對於文學史上的標籤都是有牴觸情緒的。比如,馬拉美就很討厭別人說他是象徵主義詩人,馬爾克斯不承認自己的作品是魔幻現實主義。不過儘管如此,這些標籤對於讀者還是會產生很直接的影響。比如我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因為“意識流”和“女權主義”這兩個概念而對伍爾夫敬而遠之。

  在讀完《到燈塔去》之後,我發現伍爾夫小說的特色是遠非這兩個標籤所能概括的。真正優秀的作品就是這樣,天然具有一種抵抗任何標籤的能力。

  這本書的故事非常簡單,一句話就能概括完:拉姆齊夫婦和他們的八個孩子、兩對賓客計劃去島上的燈塔遊玩,但因為天氣原因未能成行。十幾年後,這些人裡面有的已經去世,有的婚姻不和,剩下的幾個人再度重逢,最終登上了燈塔。這樣的情節令許多讀者望而生畏,昏昏入睡,但是伍爾夫透過細膩、豐富而準確的心理描寫營造出了一個與現實世界平行的詩意世界,沉浸其中是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審美快感的。有評論家甚至指出:“在閱讀了《到燈塔去》之後去閱讀任何一本普通的小說,會使你覺得自己是離開了白天的光芒而投身到木偶和紙板做成的世界中去。”

  有時候我覺得二十世紀的文學史上,許多看似先鋒的寫法也許是不得已而為之的。因為在我看來,文學的核心是“原創性”,而面對文學史上已經寫出的浩如煙海的著作,誰還有信心能寫出一部在情節上完全富有新意的故事?作為讀者,“我”為什麼還要去讀一個已經被無數人講過的故事?威廉·戈爾丁說:“除非你做的事是連自己都懷疑做不到或是你確信別人從未嘗試過的事,否則寫小說便毫無意義。寫兩本相似的書是毫不足取的。”想要表達的也是這個意思。

  但是種種先鋒的寫法很容易“主義”先行,讓讀者難以體會到作者的真誠。與傳統寫實小說相比,它實際上是一種更難的寫法。而在《到燈塔去》這部小說,伍爾夫將自己的童年回憶,對父母性格的記憶,自己的內心活動注入小說人物身上,我想這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小說成為一種“架空的”的形式之作。也就是說,我的看法比較保守,我相信真實的生命體驗才是必備的文學要素,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後)現代主義小說才沒有與傳統小說完全割裂開來。

  不過在閱讀《到燈塔去》的過程中,我看到的不是文學流派,而是一個個鮮活的個體。我意識到,內心獨白的寫法非常適合表現人類的孤獨——孤獨以及對孤獨的抵抗是這部小說留給我最深的印象。

  小說裡幾乎每個人都有著充沛的心理活動,為一句話、一個畫面、一絲動靜忽而情緒高漲,忽而低落盤旋。然而他們實際說出口的卻只有隻言片語,而且往往詞不達意。丈夫和妻子之間,父母與孩子之間,戀人之間的對話全都如此,似乎大家為了避免傷害,都小心翼翼地躲在盔甲之後,所以傳入耳中的只是一片嗡嗡之聲,令人捉摸不透。對於這一殘酷的真相,小說裡有兩處較為明顯的披露。一處是在晚宴那一節:All of them bending themselves to listen thought,’Pray heaven that the inside of my mind may not be exposed.’(P77)

  他們所有人一面側耳傾聽,一面暗自思忖:“上帝保佑,可別讓我內心的真實想法暴露出來。”(P114)另一處借畫家莉麗之口在內心思索並質問道:The urgency of the moment always missed its mark. Words fluttered sideways and struck the object inches too low. The one gave it up; then the idea sunk back again, the one became like most middle-aged people, cautious, furtive, with wrinkles between the eyes and a look of perpetual apprehension. For how could one express in words these emotions of the body? express that emptiness there?(P146)瞬間的緊迫感總是難以擊中目標。言語一再跑偏,射在靶子以下好幾英寸的地方。於是你就放棄;那未曾說出的念頭又重新沉入內心深處。於是,你就像絕大多數中年人一樣,謹小慎微,吞吞吐吐,兩眼之間佈滿皺紋,同時帶著一種大徹大悟的表情。一個人怎麼能用言辭來表達身體的情感,表達那裡的一片空虛呢?(P218)

  這些描寫讓我想起卡夫卡日記的一段話:“我寫作不同於我講話,我講話不同於我思考,我思考又不同於我應當思考的方式,這樣一直下去直到進入最深處的黑暗之中。”確實,如果我們以“心口如一”作為道德標準來衡量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的言行,最後得到的只會是一片深不見底黑暗。這也是這部小說裡的底色——

  Night,however,succeeds to night…For our penitence deserves a glimpse only;our toil respite only.(P105)可是,夜復一夜……因為我們的懺悔只能換來匆匆一瞥,我們的辛勞只能得到片刻的喘息。(P156)

  在小說裡,表現孤獨的另一個維度是“時間”。拉姆齊先生在陷入自我懷疑之中時說:“你腳下踢到的那顆石子,也會比莎士比亞活得更久。”拉姆齊夫人在宴會之夜不無感慨地想到在座的所有人也許都會在餘生的回憶裡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當下這個夜晚。小說的第二部分更是用大量悽美的空鏡頭來描寫無人的房屋在漫漫歲月之中的衰敗與凋敝,在時光飛逝面前,人類的脆弱與渺小一覽無遺。(這個純粹抒情的段落雖然寫得很美,但在我看來似乎有點過度了,其中主要人物命運的插入也顯得有些生硬。)

  這種將“時間”維度貫穿於故事之中的寫法造成了一種很好的間離效果,使讀者短暫地跳出情節,以一種全知的視角來審視小說人物的存在,從而獲得一種感同身受的荒涼感。不過值得一提的是,小說並沒有因此陷入徹底的絕望之中。Some cleavage of the dark there must have been, some channel in the depths of obscurity through which light enough issued to twist her face grinning in the glass…(P107)那黑暗總會有些裂縫,在晦暗的深處,總會有足夠的光線照進來,驅使她的臉龐在鏡子中露出微笑……(P160)

  小說中的人物,正如千千萬萬個真實存在過的個體一樣,有著自己抵抗孤獨的方法。這一解決之道在拉姆齊夫人那裡表現為:Always,Mrs Ramsay felt, one helped oneself out of solitude reluctantly by laying hold of some little odd or end,some sound,some sight.(P54)拉姆齊夫人經常覺得,一個人為了使自己從孤獨之中解脫出來,總是要勉強抓住一些瑣碎之物,一些聲音,一些景象。(P78)莉麗的表達更進一步:

  One wanted…to be on a level with ordinary experience,to feel simply that’s a chair,that’s a table,and yet at the same time,It’s a miracle,it’s an ecstasy.(P164)你必須與日常經驗處於同一水平,簡簡單單地感到這是一把椅子,那是一張桌子,與此同時,你又要意識到這是一個奇蹟,一個令人銷魂的畫面。

  這是一種從日常生活之中鍛鍊和提取寶石的能力,也是作者本人的美學主張,整部小說可以說都是這一主張的實踐,比如有一處細節寫道:Thus brought up suddenly into the light it seemed possessed of great size and depth,was like a world in which one could take one’s staff and climb up hills,she tought,and go down into valleys.(P79)這樣突然映照在燭光之中,果盤似乎有了龐大的體積和深度,就像一個世界,她想,人們可以執起手杖,爬上山峰,走入谷底。(P117)

  在一個小小的果盤,伍爾夫看到了一個溝壑遍佈的微型世界……我想許多悲觀的作家能夠堅持寫作大概也因為這個原因:正是由於意識到虛無,才要緊緊抓住眼前的一草一木,瓶瓶罐罐,一門心思地編織、串聯、雕琢出一個文學王國。正因為如此,伍爾夫在小說裡反覆吟詠那首詩:We perished, each aloneBut I beneath a rougher seaWas whelmed in deeper gulfs than he.(P137)

  我們各自滅亡,孤獨地但我曾捲入更加洶湧的海浪被更深的深淵所吞沒(P203)雖然我們終將孤獨地死去,雖然在這之前我們會一次次地跌入深淵,但是自深深處,我們能得到一絲絕望的快樂。波德萊爾說:“下沉到深淵之底,是地獄還是天堂又有何妨?在陌生的深處,我們將獲得重生。”

  也正因為如此,在多年以後,在莉麗的注視下,拉姆齊一家人最終登上了那座燈塔,而她也終於勇敢地舉起畫筆,畫出了那幅縈繞在她心頭的油畫的最後一筆。小說的最後一句寫道:I have had my own vision.(P170)我終於畫出了我自己的幻景。(P256)

  是的,一切都在流逝,但我們仍然可以從中選取一個角度、一種顏色、一點聲音,創造出一個只屬於我們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宣言,卻也是一種不可多得的告慰。正如惠特曼所言:“偉大的戲劇仍在上演,而你可以貢獻一首詩。”That the powerful play goes on, and you may contribute a vers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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