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間,福建泉州最美的民營書店風雅頌書局堅持運營
我的職業是編輯。回顧一生,買書、讀書、編書、印書、校書、寫書,全程由一個“書”字貫穿。我還賣過一次書:那是我早年供職的出版社清庫存,領導讓全社職工銷售本社的庫存書,低折扣,優惠價。我只領了自己策劃並擔任責任編輯的幾本書,發動全家一起動手,取書打包送郵局寄件,發貨到我認識的幾家有特色的學術書店。我編的、原先積壓在書庫的書很快就銷完,朋友還來電要添貨。開書店的朋友是君子,回款也快。得益於出版社的優惠政策,我發了一筆小財,也補上了“賣書”短板;這樣,出版業的產業鏈,從頂端到終端,我都經歷了。
由於職業和愛好,我有逛書店的興趣。無論是在北京,還是去國內外出差,只要時間充裕,我都愛去書店轉轉。有時,只為買書;有時,只是去看看,瞭解一下圖書出版的情況。哪怕是發現某本書的裝幀設計有特色,也算收穫。所以,談天下郡國利病,我沒資格;若是談書店,我有許多話要說。
▲本文作者衛建民
疫情期間的書店
1月23日,武漢封城後,我在第一時間關心的是家住武漢的同學的安危。全國各地落實疫情防控機制後,我和一位在旅遊業工作的同學在微信交流。我這個局外人也感到,疫情蔓延,封城斷路,對旅遊業是當頭一棒,必將遭遇沉重的打擊,因為旅遊是流動的消費行為,切斷人流,居家隔離,旅遊業遂休克。這期間,我雖是書界中人,但從沒想到書店會有什麼問題。既然製造業、服務業都在疫情肆虐時按下暫停鍵,書店能有什麼例外?倒是一些負責任的出版社,適時推出線上閱讀,引起我的注意。一些在出版業工作的朋友,也在微信發來他們社的推薦讀物。我有一屋子書,平時只為時間少而著急,從不缺書讀。書店在疫情期間是什麼情況?我沒想過。閒來在孔夫子舊書網逛,看到一冊中華書局在1981年出版的《洪業論學集》,我先放在購物車,沒急著付款,因為正在全國抗疫之時,快遞業受影響,我想待疫情消退再下單。隔幾天,又在舊書網閒逛,順便將要買的書付款,但我一點也不急。不料,網店馬上發過來資訊,告知因有疫情,我買的書可能要晚幾天才能送到,並向我道歉。
▲2019年的北京潘家園舊書攤一景,攝影:衛建民
如果不是北京一家民營的實體書店發起眾籌,我在疫情期間居家,根本不會想書店的事。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的《孫犁文集》在京舉行首發式時,地點選在這家書店,出版社的老朋友叫我參加,我從西城跑到東城,去過這家書店。當時,我只是參會、發言,並買了幾套書,沒有注意這家書店有什麼與眾不同的地方。疫情發生後,我先是在報紙看到一家餐館老闆發聲,說假如疫情在三個月內還不消退,經營將會艱難。這家餐館,很快推出線上銷售,外賣活躍。由此推論,在疫情防控之時,線上交易一定火爆;凡是適宜網售的產品,適時抓緊網上銷售,既方便顧客,更是自救。這家民營實體書店為什麼要發起眾籌呢?“眾籌”是什麼性質?扶持文化事業,是政府的責任。很快,北京、天津等城市,已決定對一些實體書店發放扶持資金,這家書店能分攤到多少,我沒調查。不過,我對眾籌,有自己的看法。
改革開放以來,一些“商才士魂”的有為青年,在許多城市開辦實體書店,把出版、銷售、文化活動捆綁在一起,確實給書店業帶來一股新鮮空氣。主持其事的青年,不少是自主創業,學歷高,有理想,做過不少引人注目的事情。也有一些連鎖書店,“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他們曾經興盛,又因經營不善失敗;勇敢者又走轉型之路。我注意到,這些自詡有文化情懷的書店經營者,在書店所在的城市吸引了一批文藝青年。這些青年,同時也是書店的老顧主。書店用簽名售書、首發式、讀者見面會、書友會等文化活動吸引青年,又以文創產品、咖啡、茶點留住顧客。時間一長,顧客就形成消費偏好,特別喜歡某家書店的抹茶蛋糕和咖啡。顧客去書店,追求的是一種情調和氛圍。疫情期間,書店關門,實際是短時間影響了這些書店顧客的個性生活方式,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實體書店的抗風險能力,也應該是經營者具備的。
城市·書店·文化
▲城市需要書店,猶如需要綠植和公園
我國是文明古國。讀書,是延續千年不斷的歷史文化傳統。從什麼時候開始有商業性的書店呢?我沒有仔細查資料,只從自己的讀書印象看,春秋戰國時,沒有書店。漢代,肯定有商業性的書店了。《後漢書·王充傳》載:“家貧無書,常遊洛陽市肆,閱所賣書,一見輒能誦憶,遂博通眾流百家之言。”市肆,應是在市場有作為商品賣的書籍,而且還允許白看。到唐宋元明清,在大都市,經營書店已逐漸發展為成熟的行業,屬於百業之一。《儒林外史》裡馬二先生遊西湖,就出現為舉子服務的教輔在擺攤銷售。民國初年,像商務印書館,已是集出版、書店於一體的現代企業,影響我國教育、文化,至深至巨。新中國成立後,從延安時期就存在的新華書店,成為獨家壟斷的國營書店,還擔負著教材發行、年畫銷售的重任。1960年代,書店不僅在大中小城市存在,還下沉到鄉村,利用供銷合作社店多網廣的優勢,在鄉村的基層供銷社設圖書專櫃。我上小學時,手中的第一本《成語小詞典》,就是在我們村的供銷社買的。
在大城市,由於教育、科研、文化、出版事業集中,書店也像圖書館、博物館一樣,成為一個城市的文化生命器官。不能想象,一個沒有書店的城市,那裡的居民該如何生活?沒有書店,猶如缺乏植被,沒有樹木、公園,想一想就讓人窒息。我居京40年,常年和書店打交道;民營書店沒出現前,去過北京城所有的書店。我現在擁有的一屋子書,像燕雀銜枝築巢,大多是一本一本從各家書店買回的。住單身宿舍時,地址在西長安街,不遠處是群眾出版社的門市部,我在這裡陸續買到《郁達夫文集》。由花城出版社和香港三聯出版社聯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也在這裡銷售。宿舍的後門在西安福衚衕。我有時下班走後門,行走路線必經宣內中國書店。進這家舊書店瀏覽書籍,是我的業餘生活習慣。去東城,尚未搬入東方廣場的王府井書店、大街北的外文書店、燈市口的中國書店,我也是常客。琉璃廠、西單橫二條、新街口、隆福寺等賣舊書的書店,我哪家沒去過!隨著改革開放的程序,小型民營的特色書店應運而生,國家在文化事業上的投入也加大,西單建起圖書大廈,許多大城市也建起規模很大的圖書大樓。影院、劇場、音樂廳、博物館等文化場所,也在銷售圖書,書店業在城市裡到處開花。一座城市的文化氣氛,衡量一個城市品質的指標,離不開大大小小的實體書店。
實體書店未來展望
實體書店出現經營上的問題,第一波是因競爭,導致運營成本的增加,利潤的攤薄;第二波是網際網路出現後,線上線下的競爭。我剛知道網上售書的新事物時,偶爾想急著看一本新書,又懶得去書店,就請辦公室的年輕同事幫我買。那時還知道,許多年輕人買書,是在實體書店看好,再在網店買,書店的蛋糕被網店切去一塊。實體書店也有它的優勢,趁勢割地出租,讓民間經營文化教育產品的商家入住,彌補主業的利潤流失。隨著電腦、手機的普及,電子書的出現,我發現,原先經營報刊的郵局營業廳裡,居然賣起了酒!記憶中,六部口的西長安郵局、阜成門郵局,曾經有規模較大的報刊銷售櫃檯,不少大學的學報、全國各地的文學雜誌,在郵局就能看到。但是,現在已銷聲匿跡。民營書店,運營成本加大,也在叫苦。
我是近兩年才學會在手機上網購書的,只一個孔夫子舊書網就滿足了我的全部要求。舊書網的運營,我認為已相當完善。這個神奇的網上書店,不但整合了全國的舊書資源,大大方便了讀書人,而且為靈活就業、擴大就業渠道作出了貢獻。書籍的線上銷售,是大勢所趨。疫情期間,有的實體書店開通直播平臺,反映很好。那麼,實體書店就此要滅亡嗎?我認為不會。想當年,當電視、錄影、光碟風行時,有人曾悲觀地認為電影院、劇院就要完蛋;現在,影院劇院不是又復甦,正在蓬勃成長嗎?進電影院劇院觀劇,和在家裡看電視,躺在床上看手機,是不同的體驗。同理,網店和實體書店,也是“萬物並行而不相悖”,誰都不能徹底代替誰。我作為常和實體書店打交道的業內人,倒是希望書店業改善服務環境,提升服務標準,在細節上下點功夫。特別是經營舊書的實體書店,今後在書籍的分類上多動動手,在店裡開放自用的衛生間,替顧客設個洗手、休息的地方,是什麼難的問題嗎?但我跑遍北京的舊書店,沒發現一家心裡裝著顧客,為顧客提供基本的方便。
有政府扶持,有市場化的運作,有具備“士魂商才”的經營者,實體書店的未來是光明的。我認為。
作者:衛建民
編輯:朱自奮
責任編輯:張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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