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高中的第一節語文課,一個這樣的結果" href="/zh-tw/complex/nTvWzHehzS.html">教室裡走進來一個精瘦的老頭兒,兩手空空,推了推臉上厚重的眼鏡,在講臺上鞠了一個躬,90度的,停留了六七秒,緩緩起身說:
“同學們好。”
後來我們都叫他老孟,他自己說,孟子的孟。
從此我知道了語文課還有這麼一種上法。其他班的老師放著一模一樣的幻燈片,一絲不苟按照進度要求講解每一句課文難以捉摸的意義。每翻過兩頁就是高考題,學生們託著下巴,享受這唯一可以昏昏欲睡的課堂。
老孟好像完全與這些條條框框無關,上課只帶語文書和一個筆記本。本子上是他蒼勁的鋼筆字,洋洋灑灑一大頁,就是這節課的內容了。他偏愛古文詩詞,每學期的語文課除了這些,其他課文都是由我們自學。就是這麼任性。
李白的《將進酒》,老孟是唱著講完的。“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抑揚頓挫地唱完,他一拍腰間的皮帶扣,伸手就攬到了窗外的太陽。他太喜歡李白了,鍾情和迷醉於自由自在的磅礴氣勢。這一句就講了一節課,說李白的故事,我們聽過的和沒聽過的,才讓我們看到了從小到大的語文課本之外的另一個李白。下課時意猶未盡地說:“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然後鞠一個90度的躬,一甩西裝,飄然離去。
印象很深的還有,一節課講《聲聲慢》。老孟說李清照真慘啊,你想想,尋尋又覓覓,像有了幻覺一般以為趙明誠在臥室裡,結果找不到;以為在書房裡研究那些古玩,慌忙跑進去,結果也找不到。她找了好久好久啊,都找不到他。形單影隻,冷冷清清。只覺得悲慼又悽慘,然後一個人坐在床邊,沉默著流淚,一直流淚。
教室裡一片寂靜,老孟把手指伸到鏡片的後面,偷偷抹了一下眼角,抬起頭來的時候,輕輕嘆了一口氣。
講蘇武的時候,老孟唱了一首《蘇武牧羊》。“心存漢社稷,旄落猶未還。”老孟最喜歡有氣節的人。他說十九年的堅守,熬白了蘇武的頭髮和鬍子,代表朝廷的旌節掉光了穗,變成一根光禿禿的杆子。可是堅守的意義,就是在於忠誠和不變。蘇武用十九年證明了自己對朝廷和對氣節的堅守,如今我們雖沒有這樣的機會來證明自己,但堅守是一直都應該存在的。就算是對自己的生活也應如此。
他接著說:“今天早上來上課前,我的老婆又絮絮叨叨地說我。這麼多年也習慣了。雖然她不漂亮,脾氣也不好,還老是喜歡嘮叨我。可是,如果有來生,我還是要選擇她做我的老婆,和她走完一生。這就是我對婚姻的堅守,對她的堅守。”
他的西裝已經穿了很久,裹著他消瘦的身體,看起來搖搖晃晃,可當他認真堅定、一字一頓的說完這些話,臺下響起了很久,很久的掌聲。
每週的第一節課,老孟雷打不動地給我們分享他寫的新詩,看著樹想到的,看著雪有感而發的,讀一本書想到的,偶爾還有送給我們的。正如他雷打不動地給我們鞠躬,他說古人鞠躬表示深切的敬意,一期一會的緣分,他很珍惜,也很尊敬我們。
三年來,每節課的鞠躬,每次一拍皮帶扣就能攬到太陽的氣勢,偶爾還有讓男生跟著捧腹大笑,女生紅著臉的葷段子。我們跟著這個老頭,有時候哽咽得說不出話,有時候笑得停不下來。我們於他而言,不僅是學生,更多的時候是聽眾。
他像一個遠古而來的文人騷客,登上講臺,就穿越到過去。管他什麼物慾橫流的社會,管他什麼千軍萬馬的高考。他駕著小舟,飄在海上,看著“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壯麗,笑著問我們:“你們說,王勃是不是很牛?”
高一那年的教師節,我們都在給自己最喜歡的老師寫祝福卡片。我送給老孟,上面寫著:“當您站在講臺上的時候,整個人都在發光。”
很久沒有聽到老孟的訊息,也許他還在一群崇拜和欣賞的目光中讀著自己寫的小詩;或者是一拍胸脯唱一首自己最喜歡的歌:
“胸膛是野性和愛的草原
任隨女人和朋友自由飛翔
血管裡響著馬蹄的聲音
眼裡是聖潔的太陽
當青稞酒在手上的時候
世界就在手上。”
他那麼喜歡李白,蘇軾,項羽,蘇武……
就像我們喜歡他,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