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的南市”出發,開啟了我的路痴人生,走向“我的北大荒”“我的白茅嶺”乃至“我的漕河涇”。
南市地處浦江兩岸,老城廂原有一圈城牆、八個城門:大東門、小東門、大南門、小南門,小西門、老西門、老北門、小北門,四扇稱“小”,稱“大”稱“老”的各兩扇。為抵禦倭寇進犯,城牆是明嘉靖年間所築,我出生時早已沒了,變成一圈環城圓路。我上中學每天從小東門走到小西門,橫穿。上海擺得上臺面的名勝古蹟、曾經與蘇州媲美的園林,幾乎都集中在老城廂。我家梧桐路如意弄,就在豫園之東、上海第一座天主堂“敬一堂”隔壁,離顧繡誕生地露香園不遠。我小學丹鳳路二小,就是明代名跡丹鳳樓。王安憶在《天香》裡,說丹鳳樓“巍然立於城牆之上,俯瞰黃浦江,成為上海的制高點。波濤洶湧,江鷗亂飛,看古往今來,氣象極是浩蕩。”我上的第十女中附近蓬萊路小學,校園裡有座瓊樓玉宇式的建築,據說是宋帝南渡時的“行在”。有一次到梧桐路二小(原敬一堂)表演節目,在後臺候場,抬眼看到耶穌雕像腿上的血跡,嚇一大跳。上小學三年級時媽去豫園當營業員,我天天跟媽進園子,痴看亭臺樓閣花格窗,還畫過一幅“史湘雲醉臥芍藥叢”,立志長大後要畫《紅樓夢》連環畫。還曾照著城隍廟櫥窗依樣畫葫蘆描了幅拖鞋花樣,自己一針一線繡了,穿在腳上,弄堂里人見人贊。我弟則透過玻璃櫥窗學會了做南翔小籠饅頭,至今他包的,還是十九條褶皺的規範。
先吹了一通。其實我小時候不算聰明,更不靈活。現今每每在清晨傍晚,見幼兒園、小學門口龐大的家長接送隊伍,就會不無羞赧地想起:我初上小學時是弟弟接送的。第一天報到,由當大學老師的阿姨陪同;第二天正式上課不敢去,不認識路,則賴弟弟送去。門房老伯問是哪班的,我張口結舌,弟弟脆脆地答:“一(3)班中”。(回家姆媽問何為“中”?弟朗聲道:“好讓姐姐坐個當中的位子呀!”)那天放學回家還是不認路,在一堵馬頭牆前徘徊,終於等到弟弟來接我了,像見到救星一樣。
就這樣,從“我的南市”出發,開啟了我的路痴人生,走向“我的北大荒”“我的白茅嶺”乃至“我的漕河涇”,一直沒什麼進步,還常常走錯路,返回來,重走。
我從戴紅領巾起就是三條槓,大隊旗手,三人隊形,鄙人中間舉隊旗,兩旁叫“護旗手”。學校馬頭高牆上,雕有一羽碩大的丹鳳,少先隊活動,就在丹鳳注視下的大天井裡舉行,號角聲聲,鑼鼓齊鳴,煞是氣派。不知因為什麼,大隊長當到六年級,突然給擼了。現在回想起來,也許如電視劇《小捨得》所言,學習成績退步了。我羞恥心泛起,每天把兩條槓標誌藏書包裡,到校門口再悄悄別上,心裡哇地哭一聲,步入教室。還好,沒像《小捨得》裡歡歡那樣,出現了什麼心理問題。當時整個社會對此也沒有像現在這等重視。兩年前帶顧繡班學生去踏勘老城廂,在丹鳳樓大門對面遇一擺攤老者,自稱是1963年丹二小畢業生,我問:“那你認識我嗎?”
他看看我,搖搖頭:“不認識。”
“那你認識翁敏華嗎?”
“認識啊,我們的大隊長嘛!”
好!選擇性記憶。大隊委員記成了大隊長。六年級擼掉的事沒被抖摟出來。我在眾學生跟前好有面子。當然,這也是童年成長環境留給我的寶貴財富:在此後的人生中,我一直能上能下。(翁敏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