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寧寺塔 燃燈塔 天開塔殘塔 萬佛堂華塔 ◎申哥
我的尋塔之旅,是從通往遼國的路上展開的
我跟遼塔有緣。無論把家安在哪兒,相隔不遠的地方,準會有座遼塔相伴。
1997年仲夏,家人在涿州居住。我回去的時候,每天清晨散步,總要沿著范陽幹道一路西去,縱穿鼓樓大街,遛到遼代雙塔處轉了彎,再志得意滿地走回來。
等到2006年,安窩在北京西南二環的我,每天腿兒著往單位去,總是先要與京城遼代天寧寺塔打個照面,然後再優哉遊哉地拐向單位。
時隔不長,爸媽每年夏季要去遼寧錦州海濱養老,我又坐著遼寧版通勤車“虎躍”,花上一個多小時去看錦州遼代廣濟寺塔。於塔下消磨一兩個小時之後,再戀戀不捨地踏上歸途。
或許是跟遼塔廝混的時間太久了,我對遼塔那如音樂般優美的奇絕造型,越發迷戀起來。
其實,京城及京畿大地上的遼代古塔,而今還是留下一些的。比如,海淀區殘留的普庵塔、石景山區殘留塔基的靈光寺招仙塔、門頭溝區戒臺寺塔院內的法均和尚墓塔與衣缽塔,以及房山區的昊天塔、照塔、張坊村石塔、天開塔、萬佛堂孔水洞塔、劉師尼塔、玉皇塔、雲居寺北塔、琬公塔、老虎塔、萬人塔、鞭塔等。此外,始建於遼代而於後世再行建造者,如通州區燃燈塔、密雲區冶仙塔等,亦可算作“半個”遼塔。
天寧寺塔,曾經被鎖在北京唱片廠內
小時候的我,每到過節,都會跟隨家人去白雲觀趕廟會。逛累了,從大門南側牌樓處出來,隔著不多的幾排老式居民樓,便能望見霧靄中的天寧寺塔。那時覺得很好奇,也有進到裡面去看看的想法。但聽某個親戚講,古塔是被鎖在北京唱片廠裡的,一般人根本進不去,於是我便也死了心。
總算有一天,聽說天寧寺對外開放了,我便急不可待地衝了進去。這塔是美,無論那可口可樂瓶子般的S形腰身,還是塔面上鐫刻的花紋,抑或是泥塑的天王、力士、菩薩造像,都那麼美。此種美,不光是我看得出來,就連400多年前的明代萬曆皇帝,也看得出來。要不然,萬曆帝為他媽媽祈福而造的、如今位於北京海淀區西八里莊的慈壽寺塔,怎麼會一點不走樣地仿效天寧寺塔呢?
說起慈壽寺塔,不少人想到的是地鐵或公交站,而早年間的北京人,想到的卻是那段著名的西河大鼓:“玲瓏塔來,塔玲瓏。玲瓏寶塔第一層,一個高桌四條腿,一個和尚一本經……”這唱詞裡的玲瓏塔,就是慈壽寺塔。作為天寧寺塔的“得意門生”,玲瓏塔學師父學得太像了,無論是高度、身量,還是造型,都很相像。只是有點可惜,比天寧寺塔(1119年建,依《北京文物百科全書》中記載的時間)小了457歲的玲瓏塔(1576年建),由於歲月風化與人為破壞的原因,早已被損毀得不堪了,它的“師父”神采依然。
天寧寺塔,是北京遼代古塔中至善至美的一座。這座古塔,建於大遼國滅亡的前6年。那時候的遼代皇帝,是天祚帝耶律延禧。這位末代君王在位25年(1101年至1125年),既崇佛尊儒,也腐敗透頂,最後被金國人攻破首都,抓到北地虐死。跟他同樣命運的,是北宋徽宗趙佶,1101年即位,1126年讓位給兒子欽宗,最終也被擄掠入金,虐辱而亡。趙佶為子孫留下瘦金體與《清明上河圖》(主持宣和畫院時,由大畫家張擇端所繪),而耶律延禧則為後輩留下了一座天寧寺塔,都是精美絕倫的“逸品”,但也都生不逢時。
由木製到磚制,天寧寺塔經歷了一段不平凡的歲月
曾被梁思成、林徽因所讚歎的天寧寺塔,被其確定為遼塔無疑。然此塔所處之天寧寺,又是何時所建呢?依據曾寄居於此、且撰寫了《日下舊聞》一書之朱彝尊的說法:萬古光林寺,相傳拓跋宮。
這兩句話,似乎在告訴我們:天寧寺初建之時,乃北魏年間(具體來說,其為孝文帝拓跋宏在位期間)。而天寧寺最初的名稱,則是光林寺。
待隋文帝仁壽二年(602年),該寺即更名為宏業寺。此時,一座收藏佛舍利的木塔已然建成。及至唐開元年間,此廟又改名為天王寺。這便是於今日天寧寺山門外所矗立之“唐代天王寺遺址”紀念碑的由來。
再至金大定廿一年(1181年),廟宇名曰大萬安禪寺。當然,在大萬安寺的名稱出現前,也就是天王寺的年代,一座取代了木塔的磚石舍利塔得以建造。其時,大約為遼大康九年(1083年)(依《北京古建地圖》所給出的年份),抑或遼天慶九年(1119年)。
到了元末之際,大萬安寺遭遇兵火之災,其殿宇皆蕩然無存,唯留下高塔一座。及明朝洪武年間,燕王朱棣下令重修大萬安寺。待朱棣登基,大萬安寺更顯興旺之象。此事,還要感謝明成祖身邊的重要謀士、被封為少師的姚廣孝。
若論姚廣孝,其政治智慧與軍事韜略,至少不輸給洪武帝手下的劉伯溫。然自成祖繼位,功成名就的姚廣孝,卻選擇了大隱隱於市。他先是居住在擁有雙塔的大慶壽寺,而後又移居大萬安寺之中。只可惜,一直留存到清代的姚廣孝寓所宗師府,如今已然蹤跡難覓。依史料可知,其位置是在天寧寺的西北側,即居民區與熱力塔之間的某處。
此後,古剎又於明正統年間、嘉靖三年(1524年)、清乾隆廿一年(1756年)、四十七年(1782年)被四度重修。然也就是在明正統年間,這裡被更名為天寧寺。
置於明清極盛之時的天寧寺,塔前立有遼代經幢、明代碑亭,塔後建有大覺殿、廣善戒壇,塔之西北留有宗師府,塔之東南另有歷代住持之塔林一區。待到清修天寧寺後,乾隆帝為寺內大殿御筆題寫了“常清淨法”“覺路慈緣”諸匾。
盛時之天寧寺,廟宇佔地甚廣,寺內百花爭豔。其中,以桂花、秋菊、牡丹、芍藥等為佳。於是,每逢春秋兩季,居京民眾便紛至沓來,攜酒食以觀花。一時間,寺中戒律形同虛設。
與此同時,寺內多有售賣鼻菸者,且味道極佳。遊人於此,大凡會帶回一兩瓶以饋親友。因而,便有了“天寧寺內聞鼻菸”的說法。
此外,根據《帝京景物略》《天府廣記》等文獻的記載,於每日清晨或午後,在大士殿內會出現“梵宮塔影”的現象。只可惜,而今大士殿不存,此現象亦無從考證。
待清中葉以後,由於官府不再撥款修葺,天寧寺長期失修,其房舍景觀亦漸漸步入老態。其時,寺廟為曹洞派所把持,且變成了一座子孫院。
經歷了庚子國變之後,在陳源、陳寶琛、林紓等清末文人的眼裡,天寧寺已然成為了“前朝遺蹟荒煙蔓草人跡所不到之區”,足見其傾頹程度之嚴重。此等區域,還包括慈仁寺(即報國寺)、崇效寺、極樂寺、花之寺等。
待新中國成立後,天寧寺區域內的一切,皆發生著滄桑鉅變。
自北京唱片廠落成後,天寧寺成為該廠廠區。而寺院山門,則已改為民居。從此,世人便無法一窺古塔之貌。與此同時,古剎東西兩路,皆被民居所佔,東路更建成了花鳥魚蟲市場。至於寺外塔林,亦改成居民小區,諸塔皆已無存。
待到1988年,天寧寺塔成為第三批國保單位。若干年後,隨著西廂工程與天寧寺小區改造之推進,塔東的兩座有礙觀瞻之建築被拆,古塔才重新與世人謀面。
2009年,“二熱”燃油機組正式關停,然新塔何去何從,至今尚無定論。
良鄉有座昊天塔,或許是為刺探“敵情”而建
其實在北京,並不只天寧寺塔這一座遼塔。距天寧寺塔20多公里的房山區良鄉鎮,也有一座遼代古塔,叫昊天塔。此塔建於遼代的何時,也無法考證,但它卻是北京僅存的一座樓閣式的遼塔。
按照明代《帝京景物略》的說法,“北地多風”,建樓閣塔用處不大。而昊天塔建成樓閣樣式,全然是為了做軍事瞭望之用。這與涿州雙塔、定州開元寺塔等的功能差不多。大遼國在1004年澶淵之盟後,好像是佔了大宋朝的便宜,但它心裡發虛,不敢放鬆戒備,所以造一個用於站崗放哨、空心可登臨的古塔,必定更踏實一些。
像這樣的樓閣式塔,昊天塔或許是最早的一座。此外,已經消失的法藏寺塔,居於三山五園之中的玉泉山玉峰塔、香山琉璃塔等,皆為京內為數不多的樓閣式古塔。然其出現的時間,則遠遠地晚於昊天塔。
每次踏入房山區的地界,我的腦海裡總會浮現出兩座古縣的大致圖形:房山縣與良鄉縣。很多人只知房山區的行政中心位於良鄉鎮,卻不知良鄉與房山本就不是“一家”。
關於良鄉縣境內的古塔,而今只留下昊天塔一座。然在昔日房山縣的山野之內,則密密麻麻地分佈著一堆古塔。若以車代步,且將這些古塔串聯起來,便可成就“尋訪古塔”的一日行程了。自京周路南延,上方山遼金諸塔、元代應公長老塔、遼代天開塔、明代周吉祥塔(南塔)、雲居寺唐遼諸塔、遼代玉皇塔、遼代照塔等皆在路的兩邊不遠處。
攀爬玉皇塔與照塔,“不在其高,亦不在其多險”,而是太過麻煩。我曾碰到的垃圾小山、採礦工地,皆是探訪的障礙物。然攀爬近郊的某些“山丘”,卻如同口中飛入小蠅,令人只剩下乾嘔的份兒。就在這樣的環境中,玉皇塔與照塔等依然矗立,彷彿亙古未變地在為腳下的善男信女們祈福。
環境稍差一些,問題尚且不大,至少古塔的主體部分完好,這是相對於韓村河鎮天開塔而言的。如今的天開塔已經被修葺一新了,然而在我第一次見到它時,心心念念著的卻是餘秋雨的一篇名曰《道士塔》的散文。不知怎的,彼時天開塔的殘破程度,簡直令人為之動容:實在太慘了!
據說,藏有佛舍利的天開塔,乃是晚清民國之後才漸漸傾頹的。待我走過內囊盡出、搖搖欲墜的古塔時,居然發現它留存著獨特的“廢墟之美”。或許,對於村民而言,我們彼此間的感受會是大相徑庭的吧。
通州的燃燈塔,成為北大博雅塔的範本
與地處北京西南郊的房山諸塔相對,在京城東南的通州區,挨著大運河,還有一座遼塔,這便是馳名遐邇的燃燈塔。作為京杭大運河的地標,儘管燃燈塔早已經歷過無數次的重修,但它的遼代風骨卻始終未變。以至於燕京大學(今日北大)建造博雅塔的時候,一定要以燃燈寶塔為原型。最終,錢穆先生命名的未名湖畔,出現了“一塔湖圖”美麗景緻。
燃燈古塔何時建,初建此塔乃何人?而今,皆不可考。於清代編撰的《通州志》中,有燃燈舍利塔為後周宇文氏所建,唐貞觀七年尉遲敬德監修等字樣。看來,塔興於北朝。另據明代文獻所載,以及塔前矗立之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年)碑文記述,此塔或始造於唐貞觀七年(633年)。
當然,依今日之考古,燃燈塔乃遼代式樣(密簷式塔),其塔基部分仍為遼構。只是塔身、塔剎,皆為大清以降的重修之物。其實,根據史料記載,燃燈塔於唐貞觀、遼重熙、元大德、元至正、明成化年間,曾有過多次修建。若以《通州志》的初建年代而論,這些修建皆為重修。
在燃燈塔初建之時,其用途大體為撫平潞河之水患。由此,該塔被坊間稱作鎮河塔。及至通州之名誕生,民間亦俗稱其為通州塔。待清康熙九年(1670年)燃燈塔再度重修以後,於其磚石尚留餘溫之際,竟遭遇了一場空前劫難。此事,實乃北京歷史上破壞力極大之通州地震。這一年,乃康熙十八年(1679年)。
地震過後的燃燈塔,塔身大部坍塌。其內儲存之舍利子與佛牙,居然被意外掘出。待十二年過後,古塔重修,且於康熙三十七年(1698年)功成。重生之燃燈塔,乃是依遼代原樣所造。舍利子與佛牙,亦歸於塔內。塔簷上的銅鈴,清脆悅耳,迴響在通州城內外達兩百餘年之久。
臨庚子國變,八國聯軍進犯通州。作為全城制高點的燃燈塔,再次遭劫。其塔剎被毀,銅鈴遺失過半。及至“文革”時期,出於破四舊之需,以及唐山大地震之禍,燃燈塔又遇劫難。直到1985年至1987年,該塔才再度涅槃。
燃燈塔影入運河,此番景象起於初唐。然其成為運河文人之詩畫物件,則是明清之事。
據說,燃燈塔乃與臨清舍利塔、揚州文峰塔、杭州六和塔一道,被稱作運河四大名塔。又聞,此塔總共裝飾了408尊神佛塑像,其造型各異、生動傳神,具有相當高的藝術價值。塔簷銅鈴,共有2248枚,實乃舉世罕見。而於銅鈴的外壁上,皆鐫刻著捐獻者之籍貫、姓名及祝禱文字等。當然,這一切皆為傳聞耳。
及至1860年9月23日,跟隨英法聯軍進入通州之英籍義大利攝影師費里斯·比託,曾為燃燈塔留下一幀照片。或許他未曾想到,此幀照片,居然是關於北京的最早影像資料。
興許是給洋人留下的印象過深,待海淀燕園營造之時,一座仿照燃燈塔修築而成的博雅塔,在未名湖畔高高地矗立起來。
一座難得的遼代花塔,藏在房山區的山窩裡
進到房山區河北鎮的磁家務,也算是進入淺山之地了。此地的礦藏得以開發,據說是在晚清民國時期。如今礦務漸微,然礦務局尚在,且一切樓堂館所都還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模樣。
當然,跑到這裡來,我所要看的並不是日益蕭瑟的礦務局風景。“萬佛堂孔水洞就在廠區的後頭,沿著大坡上去就是。”曾經的萬佛堂,擁有過今日礦務局的相當一片場地。這話返回來說似乎更準確些:如今的礦務局,是佔著昔日萬佛堂的廟產之地。然時過境遷,早已升格為國保的萬佛堂孔水洞,目前只保留著一小塊區域。在此區域內,還有兩座古塔。一塔乃遼,一塔為元。說來也巧,此遼塔竟是國內現存有確切紀年的最早華塔。
華塔又稱花塔、多寶塔,表現漢地佛教華嚴宗的蓮花藏世界,其建造時間從唐末至遼、宋、金,僅持續了三百餘年。這種塔的建造風格有些特殊,其受南亞、東南亞地區上座部佛教建築的影響甚深。就目前的調查而言,國內現存(已知)華塔有15座,且全部在黃河以北地區。位於濟南郊外的歷城九頂塔,大致出現在唐天寶年間(742年至746年),被一些專家認為是現存華塔最早的雛形。而位於五臺山臺外佛光寺附近的解脫禪師塔(建造於唐穆宗長慶四年,即824年),則是中國現存最古老的華塔。早於萬佛堂華塔者,據推測尚有莫高窟城子灣華塔(北宋)、太原開化寺雙華塔(北宋淳化元年,990年)、曲陽北嶽廟附近的修德寺華塔(北宋)。
在萬佛堂華塔的塔身上,留有遼鹹雍六年(1070年)、壽昌七年(1101年)的題記。這於國內的其他早期華塔之中,還尚未被發現。此外,萬佛堂華塔另有一位“京籍的孿兄弟”。只是其戶口簿上的地址,乃是北京市豐臺區,那便是建於金代的鎮崗塔了。
除了密簷、樓閣式塔與華塔外,還有一種覆缽式白塔,據說是元代以後才在京城生根的。
2010年的秋末冬初,我到陽臺山麓的大覺禪寺討禪茶喝。待幾杯香片下肚,身上暖了,我便開始在大覺寺裡到處亂走。看看大雄寶殿裡的三世佛、十地菩薩和二十諸天,賞賞古廟院落中那幾株掛滿黃葉的銀杏樹。當然,還有廟宇盡頭的大白塔。
聽寺裡僧人說,這塔是雍正皇帝的高參迦陵和尚(相當於《雍正王朝》裡那個半殘的烏先生)圓寂後的舍利塔。但與寶塔相伴的古樹,卻至少有500多年的歷史。這讓我不得不揣測,此塔最晚也是元代以前的。
後來我打聽到,有文物專家認定,白塔是遼代修建的。天哪!北京居然會有遼代的覆缽式白塔,且要比北京白塔寺元代覆缽塔早出近兩百年。這便徹底打亂了我對覆缽式塔的年代認知(據我所知,北京地區的覆缽式塔不會出現在金代之前)。後來,與北京文史專家史貴生、張文大等老師聊起此塔,他們認為,大覺寺白塔至早是明代中葉的。
遼塔之古之美,真是我們大家永遠談論不盡的話題,值得長久不倦地探尋下去。 供圖/申哥
本文作者申哥:本名高申,大學畢業後,從事高考歷史教學工作十餘載。在工作當中,發現學生學習歷史的興趣有限,於是用十年時間走遍歷史教材中所提及的全部歷史名詞發生地,且將所見所聞寫成文字,或在課堂上向學生講授。自2012年至今,其走訪了國內千餘個縣級或縣級以上行政單位。現在身份也由高中歷史教師轉變為文旅專案的策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