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遊人而言,安仁是古典宏闊的“文博小鎮”,於作者而言,安仁是記憶中童年的樂園,也承載著和外婆一起度過的美好時光。
作者介紹
林歌爾,四川大邑縣人。詩人,作家,現居眉山。四川省作協會員。眉山市東坡區作協副主席。已出版詩集2部,散文集1部。
外婆的安仁
從眉山回老家大邑,總要在安仁停一下。
對遊人來說,安仁除劉氏莊園,還是一箇中西合壁的川西建築群,是文化精品。這些青磚灰瓦的明清建築,散落於街巷,各式公館、庭院莊重典雅,歷史的風風雨雨,與時尚混搭後,如書城、咖啡館、茶樓、商鋪等,成為一個古典懷舊又清新宏闊的“文博小鎮”。
安仁是我童年的樂園。在這裡,我獨享了外婆的愛。這也成為妹妹妒嫉的理由。記得有一天早上,外婆單獨給我蒸了一個雞蛋(我從小胃不好),妹妹一腳把我踢下床,我流了一地鼻血。外婆不是一個溫婉的女子,但她的勤勞與自尊,還有愛美的天性,成為記憶裡一抹剛烈的亮色。
最愛春秋兩季,傍晚,外婆會帶上我和妹妹,跟她的朋友一起去田間散步,還教我們埋頭識草藥、挖草藥。過路黃、夏菇草、車前草、媗虛草、金錢草等等,便自那時識得,還有許多植物。天藍、草碧的安仁,剛剛滑過四川盆地西部邊緣的邛崍山脈,緩緩來到成都平原,視線盡頭一望無際。稻麥草稞的清香和泥土的氣息,混在一起,匯成田野的芬芳。
外婆供職的安仁中學(以前的文彩中學),百畝校園裡,有一條人工溝渠,沿著牆院的四圍貫穿整個校園,水是活水,形成一個迴圈的水系,在校園的一角積成一個池塘,旁有柏樹、柳樹、楊槐和麻柳樹。暮春時節,我會去池塘邊捋楊槐的花枝做花環。或者把雪白的槐花嚼進嘴裡,那份清香,至今仍然滿口生津。而將麻柳樹綠菱角般的種子摘下來,一串串地扔進流動的小溝渠,再追著它們在水裡一路向前,則是一種叫“放鴨兒子”的遊戲。至於在傘塔一樣密匝的柏樹叢中掏鳥蛋,爬到已經沒有鐘聲的鐘樓上去捉鳥,抑或在穹形的高高的大禮堂看學生們演出,在臺子下面捉迷藏,尋找毛主席瓷像,則一直是無法抹去的兒時記憶。
暑假時,偌大的校園綠樹成蔭,雜草沒膝,蟬聲不歇。路旁的美人蕉、紫薇花、月季嬌豔又寂寞。我和小夥伴們會去捉蟀蟀,逮金龜子,牽牛囔囔(油蛉),玩鬥草,將毛絨絨的狗尾巴草打成結,比誰的草莖韌性好。當然,我常常是趁外婆午覺時偷跑出來的。
外婆住在安仁中學後校門進門右邊,一個爬滿綠樹藤花的小院落。左邊一棵桂花樹,右邊一棵柚子樹和石榴樹。對面的牆角是枇杷樹,牆頭開滿了薔薇。外婆的人在哪裡,花就會開到哪裡。若條件有限,她就用廢棄的臉盆瓦罐,撒上花種,把花種到房頂上。那些虞美人、太陽花、金盞花,便去我的夢裡搖曳。一到春天,看見滿樹滿枝的花,我會想,肯定有一朵是外婆的魂魄。
兒時我好動,“天上都是腳板印”,外婆說我像男孩子,希望我有淑女的嫻靜。我最早的“禮儀”培訓,來自外婆。比如女孩子家,坐的時候,雙腿須併攏,不能岔開,不能翹二郎腿,否則別人會取笑你沒有教養。比如走路時要姿態端正,眼睛不能四處張望。穿衣重在整潔、乾淨。待客要主動招呼,摻茶倒水。出門作客上飯桌端碗要左手扣碗,不能託碗,右手的筷子要撮齊;作客吃飯不能添第二碗,挾菜只能挾自己面前的,不能站起來伸手去對面挾。她最愛說的一句話是:要聳(陽平聲,四川方言,饞的意思)就不要窮,要窮就不要聳。
外婆做得一手好女紅。我性格中安靜和孤獨的部分,想必是緣於外婆強迫我學習刺繡。從小學開始,每到暑假,我就被送去外婆那裡學刺繡。依稀記得一個畫面,我和外婆在紗窗綠映的屋子裡繡花,空氣靜得來針落下地都聽得見,外面的鳥聲、蟬聲充耳不聞。當我第一次在一張雪白的,外婆用絲線滾好邊子的小手帕上,繡出了一枝綠葉紅花,還飛著一隻小蜻蜓時,我高興得到處顯擺。從此,我迷上刺繡、勾花、織毛衣。
有個鏡頭始終在我腦海裡定格:每逢過年去看望外婆,最傷感的是臨走的那天和告別的那一刻。外婆總是特別忙碌,做飯,給我們準備年貨。當我們走出校門,回頭看,見外婆已默默地跟著我們走了很遠。見我們回頭,她就停下腳步,撩起來不及脫下的圍裙,扣著手站在小街上。有風的冬天,外婆額前的白髮被風吹散,吹不散的是外婆一年又一年的落寞。
進出安仁中學後校門的那條小街,現在叫樹人街。以前是木板的民居,一家挨一家,裡面是幽深的小天井。街簷下鋥亮的青石板上,不知留下我多少腳步印。現在街兩邊的老公館已被樊建川買下,又被華僑城統一打造,“以舊做舊”,安仁鎮的古蹟、民居得以儲存和翻新,也是造福於人。現在街兩邊都成了各種商鋪,熱鬧繁華,但安仁中學也遷至郊外。老安仁中學現在成了私立學校,想去看看外婆的小院子已經進不去了。作為一個曾在安仁舊時光裡走過的人,我格外悵然。可喜的是,樹人街上每個老公館裡的花草樹木依舊讓我流連。老陳月生公館的柚子樹,老劉元琥公館的老桂花樹,老樂自能公館的柿子樹,總是在心間兀自茂盛。這些年,曾去老安仁中學旁邊的明軒書棧住過兩晚,在初春的李花樹下,喝茶、讀書、聊天。李花在風中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舊時光便回到懷裡。手和腳步帶著眼睛,撫過那些木質的門窗,洞開的天井,長著青苔的水缸,慢下來的心,體味歲月如何生長了一切,又消逝了一切。
走在安仁的街上,那些琳琅的繡花旗袍店、書吧、茶室、扎染店等,總會讓我駐足,禁不住進去瞧一瞧,摸一摸。我對父親說,如果你當初不逼我讀書,說不定我今天就生活在安仁的一個小院子裡,種幾棵樹,栽一些花草,開一個簡單樸素的小店,繡花、編織、插花、茶事什麼的度過一生,其實也是另一種喜歡的生活。
沒有了外婆的安仁,我只是遊人、過客。
“早安安仁!現在我什麼也不說/只能一次次空喊你的名字/長長的甬道沒有盡頭”雪夫的幾行詩莫名地湧上心來。
“我想把日子過得舊一些/再舊些/在灰牆青瓦的老屋裡/喝著老茶/翻著發黃的線裝書……/慢慢老去”而玉梅的幾句詩,此刻正慰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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