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70年,唐代極其平常的一個年份,可是一件與一位詩人有關事情發生在這一年,讓這一年成為文學史上極其有意義的一個年份。
這一年冬天,在潭州的一條小船上,貧病交加中的詩人杜甫帶著“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的遺憾離開了人世。偉大的詩人走完了他的一生,他最終沒能回到洛陽首陽山故里,杜甫去世後被安葬在了耒陽。
杜甫像杜甫生前在《夢李白》一詩中寫道:“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其實杜甫評價李白的這兩句詩更像是在說自己,他渴望自己的詩將贏得蜚聲詩壇的名望,但想象自己身後,肯定會是詩名不顯的冷清光景。
美好的想象與事實之間總是有太大的落差。真正的事實是杜甫身後依然名不彰,聲不顯。幾本當時流行於世的詩集都沒有刊載杜甫的詩作,他的詩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無人轉發,無人評論,無人讚賞,無人刊印。他的詩稿靜靜地躺在書箱裡,只是被家人收藏保管著。
杜甫去世43年後,他的孫子杜嗣業,跋山涉水來到耒陽,他背裝著祖父杜甫的遺骨,還有他常年隨身攜帶的祖父的詩稿,踏上了從湖南耒陽出發,回河南洛陽首陽山安葬祖父之路。
杜甫墓杜嗣業途經湖北荊州時,他找到了在這裡做官的大詩人元稹,把祖父的詩稿給他看,請他給祖父寫一篇墓誌銘。
元稹認真地讀了杜甫的遺稿,他被杜甫詩歌中展現的豐富的社會內容、強烈的時代色彩和鮮明的家國情懷震撼,元稹心潮起伏,激動不已。
大詩人元稹凝神靜氣,揮筆寫了一篇氣勢跌宕、辭藻華瞻、對仗工整的《唐故工部員外郎杜君墓系銘》,文中寫道:
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使仲尼考鍛其旨要,尚不知貴其多乎哉。苟以為能所不能,無可不可,則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元稹像元稹此文,字數不算太多,容量極大。在這篇墓誌銘中元稹表達了這樣一個核心觀點:這麼多詩人中,杜甫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誰都比不上他。
自元稹的這篇墓誌銘問世之後,杜甫塵埃了幾十年的詩作才逐漸被人們知曉,他的詩作給當時的詩壇帶來了震撼,他的詩名也得到彰顯。
杜甫生前雖然沒有看到這一天,但“千秋萬歲名”在杜甫身後竟然奇蹟般的出現了,杜甫身後有知己,元稹與他成為異代相逢的知己。
這篇墓誌銘直接推動了杜甫詩作與詩名的橫空出世,如同晴天一聲響雷,喚醒了沉寂的晚唐詩壇,自此杜甫的詩開始廣泛傳播,名動天下,到宋朝,杜甫也贏得了“詩聖”的美譽。
時間回到公元735年,當時風華正茂的青年杜甫隻身來到長安求取功名。他從19歲就開始自己的遊學生涯,他遊覽了祖國的名山大川,杭州、越州、蘇州、台州都曾留下過詩人的足跡,在交遊的過程中,杜甫也認識了許多朋友。
在杜甫的時代,唐代學子飽讀詩書,為的是透過進士科考而進入大唐公務員的序列。但每年的招考民名額是有限的,僅僅只有大約三十人能夠從好幾百名候選人中脫穎而出,成功的難度極大地增加了進士科的榮耀和誘惑力。
參加進士科考試的學子,必須首先申請參加州郡舉行的初試,從而獲得參加全國考試的候選人資格。州郡試的科目與全國考試的科目類似:首先是詩賦;然後是五篇策論,以當下的現實情況為主題;接下來是一些儒家和道家經典中的問題。
可是事實往往事與願違,抱著入仕態度的杜甫在此次的科舉沒有脫穎而出,但這沒有讓年輕的杜甫意志消沉。他離開長安,又開始了自己遍遊的生活,這此遊歷持續了八九年的時間,以至於詩人將這段快樂的遊歷時光稱為“快意八九年”。
當詩人遊歷的腳步來到齊魯大地的時候,他慕名來到了泰山腳下,仰望泰山之巔,詩人不禁心胸開蕩,感慨萬千,於是他寫下了這首蜚聲詩壇的《望嶽》: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在今天流傳下來的杜甫的詩篇中,這是年代最早的一首,字裡行間洋溢著杜甫青年時期那種蓬蓬勃勃的朝氣。全詩沒有一個“望”字,但句句寫向嶽而望。距離是自遠而近,時間是從朝至暮,並由望嶽聯想到登上泰山之後的景象。
泰山,坐落在山東省東部。春秋時期的泰山跨越齊、魯兩國,齊國在泰山之北,魯國位於泰山之南,泰山海拔1524米,山峰突兀,雄偉壯麗,有南天門、日觀峰、經石峪、黑龍潭等名勝古蹟。
泰山泰山是中國五大名山之一。這五大名山習慣上也稱作“五嶽”,這五嶽分別是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北嶽恆山、中嶽嵩山。五嶽為群山之尊,泰山為五嶽之長。人們更是認為:“泰山吞西華,壓南衡,駕中嵩,軼北恆,為五嶽之長”
泰山,遠古時始稱火山、太山,泰山這一名稱最早見於《詩經》,在《魯頌·閟宮》這首詩中,就極具神韻地描寫了泰山的景象:“泰山岩巖,魯邦所詹。奄有龜蒙,遂荒大東。”
泰山多裸露的巨石,石質堅硬,崖壁林立,形象粗獷,“巖巖”二字不僅寫出了泰山層巒疊峰、凌空高聳、巍峨壯觀的氣勢,也形象地表現出了泰山拔地而起的氣勢。
先秦古文中,”大“、”太“通用,在甲骨文與金文中都可以見到的“大”字,讀音也讀作“太”,《駢雅訓纂》一書中說:古人太字多不加點。
按古文字的傳統讀法,大字有大、太、代三個讀音。在春秋戰國時的漢字同音字的引申和同義字的演變過程中,太與泰、代與岱、岱與嶽三組同音字的字義也互相變通了,這樣相繼出現了岱山、岱宗、岱嶽等稱呼泰山的專門名稱。
杜甫《望嶽》·詩意圖所以在杜甫這首詩的開篇句“岱宗夫如何”中,詩人把泰山說成岱宗就很好理解了。開篇句描寫的正是泰山進入詩人視野時,詩人的第一視覺體驗。
屹立的泰山雄奇壯觀,這樣的景象與他遊歷江南時見到的山巒形狀大不相同,詩人的內心的驚喜是溢於言表的,他一時間竟然不知道用怎樣的語言來形容眼前所見。
作為虛字使用的“夫”字,雖然沒有具體的實在意義,但卻是很別緻很有創意的運用。如果說這一句的神韻在哪裡的話,很明顯就是這個“夫”字,它十分傳神地將詩人初次見到泰山的內心驚羨表達了出來,具有畫龍點睛的作用。
泰山“齊魯青未了”,是詩人遠觀泰山之後的感想。它不是單純地抽象地說泰山的高度,而是匠心獨運地寫出自己的體驗,這是以泰山橫跨的距離之遠來烘托出泰山之高。
詩人的言下之意是說,在春秋時代的齊、魯兩國相接的地方,還能望見遠遠橫亙屹立在那裡的泰山,雖然時代變換了,但是泰山橫亙綿延與雄偉壯麗的景象自古至今未曾改變。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兩句,緊承上一句的視覺體驗,這是詩人在近距離欣賞了泰山的神奇秀麗和巍峨高大之後,對視覺體驗的直觀描寫,也是對上句“青未了”的註腳。
詩人帶有情感的“鍾”字,把大自然的美景一下子寫活了。整個大自然如此有情致,以至於詩人認為泰山得到了大自然格外的青睞,它把一切神奇和秀美都賦予了泰山。
大自然鬼斧神工的造物手法盡情地宣洩在泰山上,它用神奇的雙手將泰山雕琢、鐫刻、打磨之後,才將泰山呈現在世人眼前,讓人們盡情的讚歎泰山,讚美泰山。
所以女詩人謝道韞以“峨峨東嶽高,秀極衝青天”來形容泰山的鐘秀神奇;東晉文學家陸機會以“泰山一何高,迢迢造天庭”來讚美泰山的雄奇高大;南朝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也以“岱宗秀維嶽,崔崒刺雲天”讚歎泰山的巍峨神秀。
但他們對泰山的描摹與杜甫的“造化鍾神秀”相比的話,顯得是那樣的相形見絀,那樣的蒼白無力。杜甫筆下的泰山充滿了生機與意境。
這簡直像一位技藝精湛的繪畫大師在一番勾勒、點染、渲染之後,鍾靈毓秀、雄奇壯麗的泰山盡善盡美地呈現在畫卷上一樣,帶給人的是視覺與精神上的雙重享受。
詩意畫作上不僅展現了泰山正面的雄奇壯美,也從時空中展現了泰山剛柔並濟的美。光線與山巒的重逢,會呈現出向陽的一面和背光的一面,山南水北為陽,山北水南為陰,山前迎光的一面為陽,山後背光的一面為陰。
當夕陽的餘暉灑向山巒的時候,由於山高,阻隔了灑向山巒的另一面的陽光,所以,這時山巒會呈現出剛柔兼濟的獨特景觀。此時迎光的一面猶如朝霞對映在山巒一樣,是明豔動人的,背光的一面猶如時光錯位,已是披上了一層迷人的夜色。
杜甫是一位熱愛自然、體驗自然、感知自然的人,他將自己的情感和才華澆注在對自然的讚美上,我們的詩人看到了這壯麗的景象,所以他說此時的泰山景象是“割昏曉”。
這本是十分正常的自然現象,可詩人匠心獨運,用一個“割”字寫出了泰山以其高大身形和力量將山南山北的陽光割斷,從而形成了不同的景觀。一個“割”字不僅使靜止的泰山頓時充滿了動態的雄渾與健美的力量,也在無形中烘托出了泰山的高大雄偉。
當詩人看到暮色籠罩的山中雲氣層出不窮時,不禁心旌搖盪,他似乎被這美麗的景色吸引住了,一時間進入了忘我的夢境。
此時山林中的倦鳥歸巢,鳥兒飛翔時的鳴叫聲才打破了詩人的夢,把詩人從忘我的境界中喚醒。詩人此時才感覺到由於長時間目不轉睛地遠望泰山,他的眼眶都有些疼痛感了。
最後兩句堪稱絕唱。泰山的鐘靈毓秀,泰山的雄奇壯美,泰山的剛柔兼濟,泰山的一草一木無不吸引著詩人。詩人已經不滿足於只是從遠處欣賞泰山,他想登上泰山之巔,他想站在最高處,俯瞰壯美的的景象。
“會當”二字是唐代的口語,指的是做一件事情時的肯定態度,相當於現代漢語中的“一定要”。如王勃《春思賦》中的“會當一舉絕風塵,翠蓋朱軒臨上春”兩句中,就用了這個具有口語化的詞語。
詩人暢想當他登臨泰山之巔,俯瞰四周時,一定是“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的景象。眾多的從仰視的角度看上去還算高大的山在此時都顯得是那麼的低矮,眾山小和泰山的高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從這兩句富有啟發性和象徵意義的詩中,可以看到詩人追求美好,追求卓越,勇於攀登,俯視一切的雄心壯志。
杜甫書影題跋像這正是杜甫能夠成為一個偉大詩人的關鍵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為、有所追求的人們所不可缺少的內在氣質外在動力。因為追求美好的事物是孜孜不倦的有所作為的人生的美好選擇,這兩者相輔相成的。
這也是為什麼這兩句詩千百年來一直為人們所傳誦,而至今仍能引起我們強烈共鳴的原因。此詩被後人譽為“絕唱”,並刻石為碑,立在泰山山麓。
這兩句詩也將會激勵著一代又一代登臨泰山的勇於攀登的人們,激勵著一代又一代對於美好事物有著追求的人們,也激勵著一代又一代有所作為的人們不斷向上,勇攀高登,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