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陝北行記 | 曾泰元

由 高會雲 釋出於 休閒

綏德郭家溝(照片均由作者提供)

2019年12月下旬,我因研究斯諾之故去了趟陝北。天寒地凍中,我到了歌曲《東方紅》的故鄉,在黃土高原的黃河邊上,目睹了“東方紅,太陽昇”的日出景緻,驚喜、震撼的感受久久不散。

這一切得話說從頭。

我在臺灣出生長大,踏上神州大陸之前,對斯諾是完全陌生的。

1992年5月,我首度來到大陸,第一站是北京。除了傳統的必去景點,我還造訪了北大,並在友人的安排下到靜園五院,進教室聽了一堂中文系的唐詩。年輕儒雅的老師特意在課間休息,讓我得以順勢告辭。

友人領我到未名湖,賞景之餘也參觀了湖畔的埃德加·斯諾之墓。他給我作了背景簡介,但我看著墓碑上葉劍英題寫的“中國人民的美國朋友”,注意到下方的英文名字Edgar Snow,坦白說,當時心中是完全無感的。由於歷史和現實的原因,臺灣避提斯諾,孤陋寡聞如我,未曾聽聞此人,不曉得這段歷史,他在西方的影響,我更是一無所知。

後來我見識略廣,才知些皮毛。我研究《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英文簡稱OED),注意到有些“漢源詞”的書證(quotation)引自斯諾的作品。譬如“長征”的英文Long March,最早就來自他的Red Star Over China(《紅星照耀中國》,或譯《西行漫記》),因此我們可以說,斯諾就是把“長征”英譯為Long March的第一人。

長征,這麼驚天動地的大事,原來是透過斯諾之筆,才為世界所知!當年的我,可真是井底之蛙,有眼不識泰山了。2016年秋,我到復旦大學外文學院訪學一年,趁機全面整理了斯諾對OED的貢獻,原始材料蒐集完成,卻遲遲沒有進行分析。時隔三年,2019年秋冬之交,我想起了被我束之高閣的研究,開啟電腦中的文件繼續投入工作,但才起了個頭就碰到了瓶頸,卡在半途無以為繼,深感懊惱。

OED的書證是片段的,加上脫離了根植的土壤,文字便缺乏了靈魂。於是我想到了陝北,這塊對斯諾具有特殊意義的土地。我覺得,何妨到那裡走走,親自體驗一番?放下論文,少點目的性,踏上陝北的土地,接觸陝北的人民,融入陝北的脈動,長遠看來,或能給我的研究與寫作提供些許靈感。

北京商務印書館的魏令查老師知道了我的計劃,幫我聯絡到陝北榆林學院外國語學院的薛笑叢院長,薛院長正直熱情,力邀我到校舉辦講座。延安我2007年去過,榆林在長城腳下,是比延安更北的陝北,給了我更加“原味”的想象,說不定此行真能有所收穫。於是我便利用在東吳大學難得的一段空檔,欣然受邀前往。

榆林地廣人稀,面積四萬多平方公里,人口卻只有三百多萬。市區一派繁榮現代,我卻在熱鬧的古城廣場,意外聽到女子在唱《走西口》: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實在難留。手拉著哥哥的手,送哥送到大門口。舊時的陝北土地貧瘠,百姓窮苦,青壯紛紛離鄉背井,到水草豐美的內蒙古河套謀生,情人離別時依依難捨,諄諄囑咐。詞曲悲涼哀婉,歌者真情流露,一縷遙遠的酸楚,竟也湧上了我的眼窩鼻根。

我時間有限,無法踏遍廣袤的榆林大地。講座結束之後,便以自己原先的規劃為本,綜合了學院老師的建議,選定米脂、綏德、佳縣,作為我第二次陝北行的主要探訪地。

“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一句家喻戶曉的陝北民諺,就這樣把米脂和綏德定格成了浪漫的想象。於是我到了米脂便四處張望,盼能看到山丹丹花般的美麗婆姨,到了綏德就留神細看,想了解帥氣厚實的黃土漢子是什麼模樣。

米脂李自成行宮

闖王李自成是米脂人,1644年帶兵攻入北京,崇禎自縊,明朝滅亡,至今米脂的盤龍山上仍聳立著巍峨的李自成行宮。南宋名將韓世忠是綏德人,以岳飛冤獄,面詰秦檜。綏德的龍灣轉盤就立著一尊威武的韓世忠雕像,英氣逼人。

冬日的黃土高原草枯葉落,大地土黃,顏色單調,窯洞遍佈在溝壑縱橫、延綿起伏的高原上。頗具特色的拱券彼此相連,彷彿一個個的黃土小穹廬,立正站好,向右看齊。窯洞門上掛的幔子對比鮮明,多以大紅大綠的奔放,展現出亮麗繽紛的活力。

這股繽紛奔放的活力,還展現在陝北的民俗上。參觀秦名將蒙恬墓,必須穿進綏德一中,在這裡巧遇操場上的學生秧歌隊。男女學生持傘執扇,正在老師的指導下練習。扭秧歌的服裝道具色彩豔麗,舞步簡單卻充滿生氣,看得我也開始扭腰甩肩,跟著學生進三退一,不亦樂乎。

離綏德縣城不遠有個郭家溝,原本是個默默無聞的小山村,卻因2015年熱播的電視劇《平凡的世界》在此拍攝而聲名鵲起。事實上再早幾年,2009年的電影《蘭花花》也在這裡取景,蘭花花家就在孫玉厚家的隔壁。我到訪時正值隆冬的旅遊淡季,村裡寧靜得像只睡懶覺的貓,村口的小河幾近冰封,只有涓涓細流在陽光下閃耀。

陝北傳統的窯洞生活,在郭家溝得到了比較集中的展現。山坡小路狹窄彎曲,或黃土或碎石,只能徒步或騎驢。頭頂著金燦燦的冬陽,腳踩在厚實的黃土地上,眼前是起伏的梁峁和梯田裡廢棄的莊稼,蕭索荒蕪中卻又盡顯溫暖明亮。

村裡的窯洞,有的傾圮破敗,已無人煙;有的欣欣向榮,生氣十足,外牆上掛滿了成串的辣子和玉米,院子裡散養了低頭啄食的一群肥雞。

峁頂上有一戶窯洞人家,開闊敞亮,女主人在整理畚斗裡的雜糧豆子,男主人在碾盤上用碾磙子軋麥磨粉。因我這不速之客突然闖入,男女主人都停下手邊的工作,笑臉相迎,熱情招呼。正午時刻,我想融入村民的生活,付錢在他們家隨便吃吃,才得知他們一天只吃兩頓,上午一頓,下午一頓。

主人推薦我到峁下的農家樂,是《平凡的世界》劇中田福堂的家。碗飥、餄餎、抿節、油旋、黑愣愣、黃饃饃、和和飯,選單上的品項不多,卻滿是陝北特色。名字獨特,引人好奇,讓我忍不住每種都嚐了一點,最後竟也吃撐了。

坐在窯洞裡的熱炕上,吃著陝北的家常美味,曬著從窗花鑽進的冬陽,恍惚之間,我也進入了平凡的世界,跟著背天面地的勞動人民,一同踏在黃土地上了。

綏德郭家溝,窯洞內的冬陽

農家樂的炕上

接下來的佳縣,竟讓我體驗了一個不平凡的世界。

在此之前,我從沒聽說過佳縣。決定造訪,全因一張佳縣香爐寺的照片。照片裡的古寺雄踞峭壁山巔,居高臨下俯瞰黃河。山旁緊挨著一塊擎天巨石,巨石頂上有間小廟,小廟以巨石為身,把腳探進了黃河。夕陽西下,一抹餘暉給黃土擦上了胭紅。

晨光熹微中的香爐寺

到了佳縣,驚覺縣城居然也建在峭壁山巔,居高臨下,氣勢磅礴宛如希臘的雅典衛城。香爐寺一如照片,景緻絕妙,卻少了那抹粉彩。觸動我的,反倒是腳下晉陝峽谷的黃河,在對岸山西黃土高原的映襯下,蜿蜒逶迤,一路向南。

黃河的形象,多是泥沙滾滾,洶湧奔騰。隆冬時節在佳縣所見,卻是大異其趣。眼前的黃河夾著浮冰靜靜流淌,在陽光與陰影的交錯下宛如一條銀色的巨龍,鑽進梁峁起伏的黃土高原,溫柔地扭腰擺尾,滑向看不見的遠方。我凝視讚歎,忘乎所以,直至暮色籠罩。

查資料方知,《東方紅》的曲調本是陝北民歌,第一段“東方紅,太陽昇”的歌詞作者是佳縣人士,這個發現真讓人喜出望外。隔天我起了個大早,打算見證原汁原味的東方紅。

佳縣黃河邊,日出前的鮭魚紅

零下10攝氏度的凌晨,我站在陝西佳縣的黃河邊上,對岸是山西臨縣的黃土高原。天空暗灰,高原鐵黑,黃河銀藍,東南已顯魚肚白。不久,魚肚白泛起了鮭魚紅,這一抹鮭魚紅在蒼穹的宣紙上緩緩散開。揚起的朝霞向地平線中間聚攏,幻化成一顆渾圓的紅柿子,柿子底端迸出了一丁點亮黃,弓形,半圓,再大,小黃球呼之欲出,太陽浮上地平線,霞光成扇形閃耀,朝日的光芒噴薄四射!

陝西佳縣,《東方紅》的原型地,我目睹了東方紅,太陽昇!冬陽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緩緩升起,繼而光芒萬丈,溫暖了大地,帶來了希望。絕世的美景在前,振奮的旋律在心,我的激動久久不退!

晨光熹微,轉頭看香爐寺,多了這抹朝霞,昨日的小憾不再。萬籟俱寂,腳下的巨龍緩緩南行,彷彿聽到了河冰窸窣。終須離開時,我在地上順手撿拾起一小塊黃土,帶回萬里之遙的臺灣。斯諾,陝北,東方紅,就都在裡面了。


作者:曾泰元
編輯:吳東昆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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