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藍色的午夜,牛奶白的列車。
那一夜的星星和月亮,都不知道飄去哪裡了,只留下一塊天鵝絨質感的天空,把這座城市捂悶得即將發黴,死去。
站臺上除了幾個面容倦怠、困頓得直撓頭的男列車員,就只剩下她,和一個看起來既整潔又落魄的中年男人。其餘的乘客們早已帶著沒來由的危機感,一哄而上,湧入車廂,安置好行李,滿意地佔領住暫時歸屬於自己的一小片領地。
她靠著站臺上的方形磚柱,掐算著最後的上車時間,抽著沒滋沒味的紙菸。煙是收拾行李的時候,從箱子裡翻出來的,是當年她初初來到這個城市的時候,在路上抽剩下的。那支倒裝進盒子裡的幸運煙還在,不過是給她帶來了兩年幸運的幻覺。如今它被她銜在塗成橘紅色的嘴唇中間,已經幹得沒有味道,還不如抽一張紙。
她即將離開這裡。
三天前,她思忖了半晌,還是買了一張行駛速度最慢的列車軟臥席。那遠比飛機票便宜,相對於硬座上的那些囊中羞澀的乘客來說,也稍微體面些。餘下的錢,她用那封寫了三天三夜的信紙包了,留在了那間狹小出租屋裡的餐桌上。
她曾經以為,從一個城市中連根拔起是件特別艱難的事情,因為這裡有她的愛,也有好些個虛榮風景。她把愛,用金銀散盡的方式留下,把那些虛榮風景,一股腦存放進心裡,而她和她的生活,左不過是裝滿了一隻26寸的旅行箱。
“開車了開車了!”列車員招呼道。
中年男人聽罷,慌慌張張地一路小跑到硬座車廂去了。她撇下菸頭,最後深吸了一口瀰漫著露水味道的空氣,踏上了這趟即將駛向未知旅程的列車。
嘴裡還瀰漫著菸草苦澀的味道,她有些厭惡自己。她還記得自己和那個男人並排坐在蔥鬱的山頂,大聲地笑著說,自己特別喜歡在這個城市裡抽菸,當一呼一吸在肺部和喉管間交換時,她能感受到這個城市的脈搏。
然後是一場綿長的深吻,直到她的煙氣散去,身體留下大片大片、櫻花般悱惻動人的紅暈。
只有兩側的車廂連線處還亮著慘白的光,餘下便是晃動不止的漆黑,夾雜著一股人的臭味,和車輪摩擦過鐵軌、混亂又有序的鈍聲。視、聽、嗅覺一同襲擊了她,雖說這些感覺很糟糕,卻讓人由衷覺得興奮,那是旅行中特有的感覺,你不知道你會遇到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情。跟那個自己曾經死死守著的出租屋相比,一切都是新鮮的。
她拖著旅行箱,藉著手機的光亮走到軟臥廂前,一隻手輕輕拉開了門。
車廂裡只有一個很年輕的男孩。他垂著眼睛,身材很修長,被子蓋在到了大腿上,正懶懶地半倚在鋪位上翻著手機。聽見廂門被開啟,他定睛看了她一眼,連忙坐端正身體,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
他是想打個招呼的。在這一平米半的逼仄空間裡,除了他,一直沒有其他乘客上車。他睜著一雙無比精神的眼睛,像烙餅一樣在鋪位上翻騰了良久也沒能睡著。肯定是睡不著的。他有心事。最後,他還是摸著黑爬起來,百無聊賴地一遍一遍刷朋友圈。
他的問好已經溜到了舌尖,又咽了回去,因為她整個人,都像是用冰塑的。她從車廂外帶進來了一流冷風,撩動了他身上單薄的T恤衫。他只好藉著看手機的姿勢,用螢幕上微弱的光亮,悄悄地打量著她。
她進來後,看也未看四周,就凍著一張秀臉安置起來。她先是背對著他,很費力地把一個拉桿箱舉上了行李架,四處沒有靜得嚇人,可她的一聲嬌喘卻那麼清楚,直直地敲打在他的心臟上。他想站起來幫忙,又被她的冷漠束縛了四肢手腳,動彈不得。
想必,在黑暗中,她也用餘光仔細瞥見了他,並且用女人的敏感準確地捕捉到了一點點曖昧的氣息。這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她又像是生氣般,重重地坐在鋪位上,很誇張地拉開了外套的扣子。布料打在她皮膚上,摩擦出悅耳的柔聲。他仍舉著手機,手臂卻忍不住微微地顫抖,他的目光,一刻也不能從她身上挪走。
他其實也看不清楚什麼,只是感覺到她伸出了一定是非常潔白光滑的藕臂,攏了幾下頭髮,淡淡的菸草味混著柔軟的香水味道,立刻從她的髮間傳來。在這寂寞的旅途中,黑暗中的香味讓他瞬間化身為一棵被雷電擊中的橡樹。
咔、咔。她一定是把腳上那雙高跟鞋褪掉了,又擺了擺正。車廂裡的溫度隨著她卸下一件又一件的裝備,漸漸上升了起來。她的雙腳像是一對害羞的兔子,迅速縮到了床上,她也許已經感應到了對面投射過來的熱辣目光。她是成年人,當然知道這種目光,是十足危險的。
她躺了下去,用薄薄的紗質圍巾蓋在臉上。她攪動了半晌,車廂內終於再次陷入一片寧靜,除了對面傳來的,富有男性荷爾蒙氣息的呼吸。
她先是背對著他躺著,還沒躺一會兒,對著車廂牆壁的幽閉感覺就讓她窒息。加之她感覺到自己像是一隻獵物背對著一個男人,他的呼吸快要噴到她脖子上去,那讓她更加沒有安全感。
她在被子中慢慢地扭動身體,儘可能悄無聲息地轉了過來。臉上蓋著紗巾,就像戴著墨鏡一樣心裡有底。她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不必擔心自己是否送出去了什麼不矜持、不自重的訊號。
他用頭枕著手臂,還在翻著手機,臉上是有些憂傷寂寞的神情。螢幕上的光映在他的臉上,從他高高的鼻樑上投下一道好看的陰翳。他的嘴唇上翹,稜角分明,隨著手機上面的內容,時不時地上下微微開合,默唸出幾個字。穿著牛仔褲的一雙長腿,很隨意放肆地搭在床上。他整個人就像顆小太陽,隔著一張茶几、一扇窗戶,把他身上的溫熱感覺,一點點傳遞了進了她的紗巾裡。包廂裡溫暖如春,似乎都可以聞得到紫丁香的清新馥郁。
很久都沒有這樣的感覺了。若不是那間出租屋裡已經沒了自己可以容身的理由,她也不會兀自地逃走。眼前的男孩子比那個人也不知道好了多少倍,為什麼自己當初就那麼喜歡認死理,咬住一個人不肯放呢?
她在紗巾下狠狠地盯住他,從頭到腳看了個遍。是多久沒注意過、正眼看過這世界上其他的男人了?她要好好過過癮。打量畢了,這才心滿意足地深吸了一口氣。
他以為她已經朦朧睡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偷偷摸摸的窺視。那條朋友圈裡的內容看得他既生氣又煩躁,他連連嘆了幾口氣,把手機惡狠狠地鎖了屏,扔到了一邊,又熱得把被子一掀,白色T恤也直接脫了去。
螢幕上的光漸漸暗了下去,黑暗迫不及待地擠進了包廂裡的每一寸縫隙。可他的眼睛卻越來越亮,直到他看見了三十釐米外的,如含一汪春水的眼睛。
她原來沒睡。蒙在臉上的紗巾也摘了去。她在盯著他看。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他的心臟開始猛烈地撞擊著胸前的肋骨,跳將起來。
簡直是故意的,為什麼另外兩個乘客一直沒有來。他和她面對面地躺在鋪位上,就像是孤島上僅存的一雙男女。她向他眨著眼睛,眼瞼輕輕地在玻璃似的眼珠上剝動,比她現在褪掉所有衣物還要魅惑。他突然想起了小時候怎麼也贏不來的那枚彈子球。那眼珠裡畫著許多五彩斑斕的幾何圖形,她在告訴他,她的故事,她的一切。她在挑逗他,趁著月亮不在,趁著夜色正濃。
可他從未在大街上、酒吧裡搭訕過任何一個素昧平生的女孩。
她也只敢在社交軟體裡,故作鎮定地與不明真面目的男人調上幾句不鹹不淡的玩笑。
她幾乎被這種莫名曖昧的對視,燃燒得快要發出呻吟了,她捂住了胸口。
他赤裸的上半身已經微微滲出了汗,肌肉愈發緊張,他咬了咬牙。
“17號下鋪換票了啊。”
那個一臉不耐煩的列車員,極其粗暴地拉開了包廂的門。
她嚇得一個鯉魚打挺坐起身,他趕忙轉到另一邊裝作,強作鎮定。
她慌里慌張地摸著幾個口袋,才把車票翻了出來,換到了一張硬質的卡片。列車員多一個字也懶怠說,再次粗暴地把門關上了。
剛才的氣氛就那樣消失了。她呆呆地坐在床鋪上,看著他優美的背部線條,努力回憶著剛才碰撞出來的電光石火。
茶几上擺著幾個手提袋,從包裝上來看,應該是零食,像紫丁香般甜絲絲的味道也並不是幻覺。那一看就是女孩子愛吃的東西。他一定是買了這些特產甜品,拿回某地,送給許久沒有見面的女朋友吧。她心涼了一半,又不覺地被自己的痴臆惹笑了。
也難怪,這麼好看的男孩子,怎麼可能會沒女朋友呢。他一直握著手機不撒手,也定是在跟遠方的愛人噓寒問暖,報平安吧。
她寂寂地等待著自己冷卻掉,再度躺下了。
什麼也不想了。剛才差一點就要脫口而出的什麼話,這一刻說什麼也想不起來了。她的身體隨著列車的顫動搖擺著,就像一片落葉飄進了一條奔流曲折的河。她被託在這河上,不知道自己會在何時被打翻進河底,抑或將要被帶到哪裡去。
她睡著了。他知道。他雖然側著身子背對著她,可是他能聽到她的呼吸聲開始平緩,沉重了起來。
他坐起身,越過茶几看她的臉。
她看起來很孤獨,所以才會有一個堅硬的外殼。她睡著的樣子像個小姑娘,那稚嫩的睡態讓他蠢蠢欲動的心更加煎熬起來。沒能搭上一句話,如果現在叫醒她,恐怕她會把自己當做變態色情狂吧。
好想觸碰她一下啊,一下也好。他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指,隔著空氣,在她的臉上的位置輕輕划著。他閉上眼睛,她飽滿的肌膚就像新鮮多汁的番茄。
他的腦子裡演繹了一萬個香豔異常的情節,他也覺得自己不可理喻,可還是注視著她。他一直看著她。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睡過去的,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天已經亮了,她還像個孩子一樣抱著一團被子睡得正酣。他心裡暗暗決定,等她一醒來,我就鼓起所有勇氣,跟她說上一句話,哪怕只把聯絡方式要過來,也好。
正幻想著怎麼跟她開口。她被一陣手機鈴聲吵醒了,她好像已經忘了自己是在列車席上,仍閉著一對眼睛四處亂摸,好容易才摸到了手機。
“媽媽!”電話裡面是十分清脆的童聲。他聽得一清二楚。
“誒。”她眼睛都沒睜,迷迷糊糊地回應道。
他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她看起來還很年輕,像個剛畢業的大學生,沒想到已經是當媽的人了。那為什麼昨天晚上還要那樣看著我,這不是勾引是什麼?沒準她就是那種水性楊花四處留情慣了的女人。
他越想越生氣,昨天晚上對她湧出的所有好感剎那間飛灰湮滅。他氣鼓鼓地套上白色T恤,又一悶頭,背對著她躺了下去。
她結束通話電話,很奇怪地看著那個陌生的電話號碼。那個小女孩剛叫了一聲媽媽,就有一個低沉的男聲搶過了電話,溫柔地說道:“對不起,孩子太想媽媽,胡亂撥的。”
還不等她多問一句,電話就已經結束通話了。
她索性也睡不著了,一起身,看見那個男孩還是背對著她睡著。原本想在天亮時,跟他說上幾句話的心思,也漸漸地打消了。
車到站了。
到站的一瞬間,她忘了自己到底是要去哪裡。因為沒有人來接她的站,也沒有人知道她灰溜溜地回來。
一個穿著紅衣服的女孩子,站在包廂的窗前甜甜地笑著,一看見穿白T恤的男孩子,便開心地揮了揮手。
看,是吧。她心裡想著,這果真是女朋友無疑了。穿著那麼鮮紅閃耀的衣服,興許兩個人新婚燕爾也說不定。
他一眼都沒再看她,拎了東西,匆匆地下了車,奔著那位紅衣女孩子去了。
“你回來了。”紅衣女孩笑著。
“嗯。”他痴痴地看著紅衣女孩,“結了婚就是不一樣啊,變得漂亮溫和多了。”
“別拿我取笑了。”紅衣女孩咯咯笑著,“我老公在外面車裡等著,說一定要見見我這位青梅竹馬。等下中午一起吃飯哦。”
“不去了吧,哪好意思。也沒給你們帶什麼禮物。”他難為情地搓了搓手。
“這東西不就是了嗎……哇,這麼好。你太客氣了啊,嘿嘿。”
“呃……這個,分你一半,好吧?”
“好!就知道你對我最好!快走啦!”
他坐在後排座位上,看著紅衣女孩和她老公你一句我一句地說著笑著,心裡突然就釋然了。
還好保住了一半零食,那是他哥哥上幼兒園的小女兒一直吵著要他帶回來,說特別想吃的。那孩子可憐的很,才三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
他一邊想著,腦子裡又突然閃過了昨天夜裡的那個女孩。
遺憾。可能是真的有些遺憾的。
她拖著行李箱走在馬路中間,點燃了煙盒裡的最後一根菸,路上的車好難打。
父母們還不知道她回來。她想給他們一個大大的驚喜,還有一個大大的擁抱。
那個亂撥電話的小女孩真有趣,得空了,乾脆再打個電話過去,滿足一下她想叫媽媽的心情吧。她想著。
月亮和太陽同時懸掛在清冽乾爽的天空上,她的腳步,越來越輕鬆了起來。
——愛的種子在矜持的土壤裡沉睡太久,並不是就沒有重新迸發出新芽的可能。因為註定相遇的人會再相遇,註定相愛的人,一定能夠再度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