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木軒

豆瓣一刻:一直重複度過同一天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

由 公松臣 釋出於 休閒

  直到第五次的九月十四日,老林才終於頭一個察覺到不對勁。

  “哎,我怎麼覺得我這日子每天過得都一模一樣啊。”

  說出這句話前,他和另兩個合租的單身漢正圍坐在客廳的小飯桌旁,為了聽個響而開著電視新聞。螢幕裡,熟悉的一男一女正播報著國內領導又在會見國外領導。螢幕外,另兩個住客,唐尼和阿路,低著腦袋,又在邊看手機邊吃著飯。

  為什麼要說又呢?

  儘管每天的日子都是這麼過的,但不知為何這一天有些不太一樣。這種奇妙的心緒,有些類似於十多年前他初入工廠、面前流過一眼望不到頭的零件時那種舊事如新的體驗。

  想到這,這位年近不惑的男人腦海中開始浮現出曾經的意氣和惆悵。若不是唐尼及時把他從回憶中拉了出來,可能他們會再拖一天才發現問題。

  “你才發現啊。”唐尼正剔著牙給公司新來的前臺發微信,“每天上班擠地鐵下班擠地鐵,活得和上了發條似的。這日子可不是過得一模一樣嗎?”

  唐尼的本名並不是唐尼,他相當中意自己這個電影明星款的英文名,誰要叫他的本名,他反倒會愛理不理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住客們誰都不記得互相之間的大名是什麼了。老林就叫老林,阿路就叫阿路。

  老林摸了摸自己寬厚的下巴,仔細地思考了一下,好像不是唐尼說的那麼一回事。

  “我的意思是,這日子真的一模一樣。前天,昨天還有今天,好像都是同一天。你看,新聞里老是這麼幾件事。”他指了指電視上的那幾張老面孔。

  隨著這個動作,一些原本模糊的記憶便鮮明瞭起來。比如說,這幾天上班乘公交時,司機總是在同一個路口對著一輛紅色的車怒罵;在廠裡,天天都有同樣數量的部件被檢查出毛病;回家路上,看到街對面的傢俱店一直是關門歇業的最後三天……

  哦不對,那個不算,這最後三天的告示已經貼了快一年了。

  “太陽底下沒新鮮事。你看新聞聯播當然老是這麼幾個人幾件事。”唐尼隨意地把牙籤往桌上一扔。

  老林從他那裡得不到認同,又把視線投向了飯桌旁的另一個年輕人。

  這位才踏入社會的前大學生吃飯時同樣機不離手。左手的拇指有節奏地划動手機螢幕,右手則用著不規律的動作在碗裡撥拉著筷子,儼然是某種修煉左右互搏的法門。那小半碗米飯被他調戲得欲仙欲死,始終得不到一個痛快。

  “阿路,你覺得咋樣。”

  被喊了這麼一聲,阿路才猛地回過神。他放下手機,三兩口把飯刮進嘴裡,愣頭愣腦地收拾起桌子。

  老林揚手攔住他。“這東西先不急著收拾。我想想問你,你有沒有覺得最近這些日子有什麼毛病?好像過來過去都是同一天。”

  “同一天?”阿路困惑地看看老林,又看看唐尼。

  唐尼不以為然地聳聳肩。

  老林繼續說:“今天九月十四號,對不對?”

  阿路不怎麼確信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點了點頭。

  “那昨天應該是幾號?”

  “十三號。”

  “大前天?”

  “十二號。”

  老林搖了搖頭,掰著手指數:“前天是九月十四號,昨天也是九月十四號,今天還是九月十四號,明天恐怕也只能是九月十四號。一直都是九月十四號。”

  阿路莫名其妙地翻了翻日曆。“那十五號上哪裡去了?”

  “毛病就出在這裡啊!”老林用力一拍大腿,“搞不好十五號永遠不會來了!”

  唐尼向女同事發了一條“明天週末,你打算怎麼過?”的微信之後,懶洋洋地說:“我掐著日子算了算,你也該是到中年危機的年紀了。你這毛病就是在這個鋼筋水泥森林裡憋出來的。我的建議是,你出去旅遊一下,從一成不變的日子裡暫時解放出來。然後你就會發現,生活其實是可以大不一樣的。”

  “真的嗎?”老林摸了摸自己的臉。粗糙的皮膚提醒著他,自己早就已經不年輕了。難道是已經到老糊塗的年紀了?

  仔細想想,其實他從沒記住過每天的新聞裡到底是誰會見了誰,公交車天天都會有司機罵人,工作上的數目可能只是碰巧。

  眼看老林差點就要被說服了,阿路的聲音突然冒了出來。“啊!我就說呢!原來是這樣!”他舉著自己的手機,推了推臉上的細框眼鏡,眼睛裡射出激動的光。

  “我追的文已經三天沒更新過了,這絕對不正常。一個兩個斷更還有可能,但怎麼可能所有文都斷更了。特別是那本我從初中起就開始追的小說,一天一萬從來沒斷過,我還擔心是不是作者突然猝死了。如果我們一直在重複度過同一天,那就說得通了!”

  老林不是很懂他判斷的依據,但卻著實得到了鼓舞。“就是!我才三十出頭,沒中年也沒危機!”

  唐尼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他們,嘆了一口氣,決定還是把心思地放在勾搭新前臺上。

  微信來了。

  “你在說什麼,今天才週一呢。”

  那一刻,他的心情就像看到某個夜裡做過的噩夢突然成真。工作上什麼事都有可能會搞錯,但他絕對不會數錯自己已經去過五次公司了。

  唐尼猛地抬起頭,視線落在另兩人身上。老林嘴裡在嘟噥著什麼。阿路仍處於某種不明來由的興奮中,臉上的一顆青春痘都在發紅。這兩個人顯然還有些沒搞清楚狀況,只有他才清醒第一時間便認識到了嚴峻的困境。

  再也不會有什麼雙休日了。

  再度睜開眼睛,手機裡的時間、網頁上的新聞以及朋友圈裡發的段子……都明白無誤地證明了一件事:他們被困在了九月十四日,而且直到第五次才發現。

  他們在客廳裡確認了大家遭遇相同的事情之後,都在想誰會第一個跳出來驚慌失措。

  老林有些擔心阿路,畢竟他是年紀最輕的一個人,沒經過什麼事,不像自己見多識廣。唐尼覺得該是老林,因為他歲數最大,恐怕腦筋會有些死板,接受不了這麼玄幻的事情。阿路心情的確十分激動,覺得自己得了什麼奇遇,將要成為小說主角那樣的人物。他倒不在乎誰先吵吵嚷嚷起來,反正都是配角。

  他們站了良久,把最佳的爆發時機給錯過了。最後,老林忍不住先去上廁所,到底由誰來負責精神崩潰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日子不會好端端地重複自己,這當中顯然出了什麼問題,需要糾正過來。遺憾的是,他們中有工廠的質檢部小主管,有寫策劃的普通白領,也有剛畢業的軟體銷售,沒有一個人擅長處理時空問題。

  老林向負責科學事務以及負責不科學事務的部門求助,就連街道都跑過好幾回了,但都被人當成是精神病。阿路則在各種論壇和群裡尋求支援,網友們的回覆相當豐富多彩,個個不把這事當真。

  唐尼不覺得老林東奔西跑能有什麼結果,還不如留著力氣去燒香拜佛。同時,他也對阿路在網上找到的人嗤之以鼻。他在網站上提了個《一直重複度過同一天是一種什麼樣的體驗》的問題,寫下自己的經歷,以期待能找到同類。最後,只引來了幾個寫段子和小說的。小說和段子的質量都不高,這問題到底也沒火起來。

  在徒勞地度過幾次輪迴後,他們終於意識到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三正在重複度過九月十四日的人,要救自己只能靠他們自己。

  九月十四日。是這一年裡的第257天,離全年結束還有108天。它非常特殊,是唯一既在九月十三日之後又在九月十五日之前的日子。

  這麼特殊的日子,他們居然重複了好幾次後才發現不對勁,著實有些說不過去。

  就像是大家一起結伴旅遊,飛機落地開啟手機後突然飄來一條幽幽的簡訊。一個半熟不熟的朋友被所有人忘在了出發機場的廁所裡,而且一路上沒有半個人記起他。

  為此,這間三室一廳的出租屋裡,舉辦了一場別開生面的座談會。

  會上,阿路誠懇地向九月十四日道歉,保證之後每年都會紀念這一天,希望能讓它安心離開。而老林則追憶自己人生中的每一個九月十四日,就連十歲那年在這一天摸魚時的經歷都回想了起來,以證明自己始終沒有忽視過這一天。

  唐尼旁觀著他們的自白,惋惜兩個好端端的人就這麼瘋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沒關心過九月十四日。祂這麼寬宏大量,怎麼可能會特意為難我們這三個普通人?”他對著桌上攤到九月十四日這一天的日曆說:“您說是不是。”

  每個人充分地表達了自己對九月十四日這一天的深切感情後,又意猶未盡地圍坐在桌前。阿路開啟從大學時用到現在的手提電腦,學習交流有關九月十四日的一切。

  “你們看,一七五二年,英國從儒略曆轉變為格里高利曆,從九月二日直接跳到了九月十四日!”他像發現新大陸似地嚷起來。

  唐尼看了一眼,點點頭。“那麼又怎麼樣?”

  “沒怎麼樣……”阿路撓了撓鼻子,隨即又看到下面。“一九八七年的今天中國發了第一封電子郵件。因此今天被叫作了網民節。”

  “所以呢?”

  “我頭一次聽說這事,就是驚訝一下而已……”

  唐尼搖搖頭,對阿路的表現很失望。“你光知道九月十四日發生了些什麼事,這怎麼行。你得講明白這些事情會有多麼深遠的影響,這才得顯得出這一天的重要。”

  他搶過滑鼠,拖動進度條。片刻,突然停在了一條上面,露出“就是它了”的表情。

  阿路湊過臉。“一三二一年,《神曲》作者但丁逝世。這怎麼了?”

  “但丁選擇在這一天逝世,正說明九月十四日有獨到之處。只要記住了九月十四日,就不會忘記但丁的祭日。這在關鍵時候能有大用處。”

  “參加問答比賽的時候?”阿路有些摸不著頭腦。

  “和文藝女青年聊天的時候。”

  “你們倆在關心些什麼破玩意!”老林終於看不下去了,把兩個人推到一旁,重新看了一遍整個網頁,指著一條說:“你們看看這條。”

  唐尼和阿路異口同聲地念:“火車站建成?”

  “火車站沒在這裡建成,我坐火車到這兒的時候就不會被招到那家廠裡。那我整個人的人生軌跡就完全不一樣了,很多人的人生軌跡都不一樣了。可見九月十四號有多重要。”

  他們搜腸刮肚地把九月十四日裡的各種紀念日都誇了一遍,又保證以後年年把這一天定成自己的紀念日。

  座談會結束後,房間裡熱絡的氣氛漸漸清冷下來。老林坐到沙發掏出煙盒,破了不在客廳抽菸的規矩。阿路也不再關心百科,轉而搜尋“重複經歷同一天”。唐尼難得地沒有對煙味提出抗議,望著客廳裡繚繞的煙霧。

  “老林,你說我們這樣子做,真的有用嗎?”他說。

  “你覺得呢?”

  唐尼想也不想。“沒用。”

  老林苦笑了一下。“有用沒用,求個心安。”

  “瘋了倒是心安了。”

  “別想這些有的沒的。既然咱們三個人都陷在這一天了,那麼就該齊心協力,從這一天逃出去!”老林強調地一揮手。

  “我們要怎麼逃出去?就靠誇這九月十四日?”唐尼澆了點冷水。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咱們現在遇到的情況無非有兩種可能:要麼是哪位神通廣大的大人物在拿咱們開玩笑,或者是在做什麼試驗;要麼就是發生某種科學還解釋不了的現象。”

  阿路盯著電腦螢幕,頭也不回地說:“我覺得是後者,這肯定是某種時空錯亂的超自然現象,我們現在就像是在遊戲裡不斷存檔讀檔一樣。”

  唐尼不屑一顧。“考慮這些有什麼用,是哪種有區別嗎?”

  “對,沒區別。”老林出乎意料地贊同了唐尼。“要是自然現象,咱們其實也沒什麼可做的。既然這個現象無緣無故地突然發生了,那麼說不準就能無緣無故地突然消失。咱們只能等著。”

  老林彈了彈菸灰。

  “要是有某個大人物在插手。咱們就得想想,他的目的到底是什麼?他對咱們做出這種事,肯定是想看到某種變化的。要是咱們表現得太過於反常,指不定就會讓這位爺覺得這事挺有意思的,值得繼續下去。相反,咱們過得像平常一樣,說不定他覺得沒意思了,就會換個目標。”

  “你的意思是?”唐尼聽出了點什麼。

  “多做多錯,咱們最好是什麼都不做。”他吐出最後一口煙,把菸頭用力地摁滅。“咱們假裝沒發覺,照常過日子。”

  阿路問:“現在才開始裝作不知道還來得及嗎?”

  “總比明天才開始裝來得及。”

  這事就這麼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