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沒有為
有些光禿的枝丫
轉身,
我將錯過
繁茂的景象
夏葉緩慢飄落
滿地金黃。
我不曾擁有
美麗的事物,感受
可愛的事物,沉靜
而迷人,心靈麻木。
更經常地回頭看, 如果你想救自己。
那些從不停步,一往直前,
從不四處顧盼的人,沒有看到這一切。
——羅伯特·瓦爾澤《我看葉落的方式》
(改自江鑫鑫譯文)
一葉落,褰朱箔
《一葉落》
(後唐)李存勖
一葉落,褰朱箔,
此時景物正蕭索。
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
吹羅幕,往事思量著。
一葉落,你聽見了麼?聽見葉落,詩人忽然心驚。一片花飛減卻春,一葉落知天下秋,誰看見花飛,誰聽見葉落,誰就是那個詩人。
立秋前,這裡的馬慄樹葉已經黃落,高大的山毛櫸仍碧綠,然而樹下不知何時也積了好些落葉,其他如槐樹、楊樹、椴樹,也都顯出疲憊的樣子。
“一葉落”,詞中說的是梧桐,也是北方的樹,挺拔俊茂的大樹。這墜地的一聲,“啪”“啊”“嗯”,或驚訝,或嘆息,像一個音符,奏響秋日的序曲。立秋之後,景物貌似依然,其實已經全變了,灌木蕭索,風吹在樹上,瑟瑟清響,月光更加皎潔,變得淒冷。
詞中人聽見一葉落,“褰朱箔”,掀起硃紅的簾子,走了出去。所見者何?此時景物正蕭索,雖然到年底還有三四個月,但你知道,一年盛事已成昨。風改變了方向,陽光白淨但有些涼,天空高遠,雲朵遷徙,樹木拆除它們的帳篷,韶華落幕靜靜散場。
當你看見蕭索時,一切都遠了。你站在空曠的現場,或倚在畫樓上,呆望著月亮。“畫樓月影寒,西風吹羅幕”,月影有些寒冷,西風吹著,吹著所有事物,遠去的,殘留的,對於詞中人,最關情的是羅幕。
“吹羅幕,往事思量著”,羅幕開合,承載著閨中的私密記憶,此時人去樓空,西風吹拂,羅幕低垂,往事思量著。結句用賦體,回味更深,怨耶?情耶?我們也思量著。
南宋 佚名《膽瓶秋卉圖》
此詞作者是後唐莊宗皇帝李存勖,其為人極有趣,據說這是他的自度曲。存勖小名亞子,原為突厥沙陀族人,賜姓李,為晉王李克用之長子,膽略絕人,驍勇善戰,北退契丹,東滅燕,又滅梁,公元923年稱帝。李存勖雖武人,但洞曉音律,能自度曲,其詞多作於公子時期,而後用兵,前後隊伍皆以所撰詞授之,使兵士揭聲而唱,入陣不論勝負,馬頭才轉,則眾歌齊作,故凡所戰鬥,人忘其死,亦用兵之一奇。可嘆莊宗在位僅四年,竟為伶人所殺。
初讀《一葉落》,詞句婉麗,頗覺書卷氣,及知作者其人,不覺激賞。吾素愛書卷氣中透出草莽氣,見草莽氣中有書卷氣者,更可驚喜!
北宋 趙佶《池塘秋晚圖》
秋風又到人間
《相見歡》
(宋)朱敦儒
秋風又到人間,葉珊珊。
四望煙波無盡、欠青山。
浮生事,長江水,幾時閒。
幸是古來如此、且開顏。
《相見歡》,一名《烏夜啼》,唐教坊曲名。南唐後主李煜作兩首,均題“烏夜啼”,因其詞美,故調名又緣詞而稱“上西樓”“秋夜月”。據說此調聲韻極富變化,音節響亮,似與名相合,五代薛昭蘊與馮延巳詞寫閨情,語意輕快,後主詞則聲情悲痛,繼之者亦多寫哀愁,慢吟輕詠。
詞牌名相見歡,寫得卻是愁,也許正因當初歡樂,才有而後的哀愁。反之亦然,正因有聚必有散,有生必有死,故應相見歡。漢樂府相和歌辭瑟調曲《善哉行》曰:“來日大難,口燥唇乾。今日相樂,皆當喜歡。”百年修得同船渡,今日相樂,能不喜歡?
兩宋之際詞人朱敦儒,字希真,人稱洛川先生,早年隱居不仕,屢辭薦闢,南宋初避亂南雄州(今屬廣東韶關),後應召至臨安,賜進士出身,累遷兩浙東路提點刑獄,終因秦檜事坐廢,著有詞集《樵歌》。
人的一生,寸陰何其長,百年何其短,詞家朱希真,今人記載不過幾十個字,在他生年卻長懷千歲憂。倒是“樵歌”之名,比起現實的人生劇情,更覺簡淨。
秋風又到人間,第無數次了,卻總是那樣的秋風,人間也總是這樣的人間。就連這些葉子,珊珊搖落,其實也沒有什麼,輪迴而已,很快還會再來。這麼一說,忽焉釋懷,秋風也就是春風,無情何嘗不是有情,看電影如讀佛經,讀佛經何嘗不是在看電影。
朱希真終歸回到人間,“四望煙波無盡、欠青山”。煙波無盡,何不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青山,那道天空的分界線,綿延舒展,若有情,若無情。
“浮生事,長江水,幾時閒”,浮生若夢,此處比作江水,長流不息。人身可比一葉扁舟,行於水上,載沉載浮,是水負載著船行走,抑或人行走,負載著船和水?前水復後水,古今相續流,新人非舊人,年年江上游。
“幸是古來如此、且開顏”,這句大概在感時傷世,改朝換代,古來如此,就是帝王將相也不過你方唱罷我登場。不過,朱希真的語氣有點勉強,“且開顏”的意思,就是難開顏。“幸是”一詞,可參商榷,古來如此,有何可幸?古來如此,就不悲哀了嗎?
沈周《泛舟圖》
眾芳蕪穢,美人遲暮
《山花子》
(南唐中主)李璟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
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
絕妙好詩、好詞,無不氣象混成,難以句摘,而詩話詞話,卻愛以句摘,南唐中主這首《山花子》也不例外。中主曾開玩笑地問馮延巳:“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延巳曰:“未若陛下‘細雨夢迴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不可使聞於鄰國。”此則故事人多傳之,足以佐證“細雨”二句之妙。宋代王安石亦大為讚賞,認為這是南唐最好的詞句。喜歡“金句”的現代讀者,不知以為然否?
王國維先生頗不屑、頗寂寞地說,明明“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碧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古今卻獨傲“細雨”二句,真是解人難得啊。看來豈只詩人孤獨,詩更孤獨!
我站在靜安先生這邊,細雨夢迴二句,意境清幽,然未若菡萏西風二句,入情入骨。“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更是沉鬱之至,悽然欲絕,世間沒有比美人遲暮更難堪的了。
英國詩人泰德·休斯的《七愁》,歷數了秋天的花園、雉雞、太陽、池塘、樹林和狐狸六種哀愁之後,第七愁便是朱顏的緩慢告別,長滿皺紋的臉透過窗戶向外眺望,世界像一個粗俗的馬戲場,年歲正打點著行裝。
“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干”,這個姿態還算年輕,尚有淚可流,還能悲傷,不像住在我對面公寓裡的老婦,每天盛裝立於窗前眺望。有什麼好看的呢,都看了幾十年了,一條什麼也不會發生的街,然而她還是看:垃圾車收垃圾,亞馬遜送快遞,過路小孩或笑或哭,烏鴉在樹上叫兩聲,任何風吹草動,她都跂而望之。一望就是半天,一望又是一年,反正她有的是時間。
撰文/三書
編輯/張進 宮子
校對/盧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