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寫亡國之愁,李煜《虞美人》和李清照《武陵春》,誰的愁更愁
南唐李煜、南宋李清照都是詞界翹楚,皆以擅寫“愁情”聞名。二人各有一首敘寫“亡國悲音”的千古名作,李煜的就是《虞美人》,而李清照的就是《武陵春》。
這兩首詞,都寫在他們人生的最後一段時光裡。彼時,二人同樣面對國破家亡的局面;在個人生活上,也都是從“天堂”掉落進了“地獄”。
因此,作品在立意上呈現出高度相似,但是表達方式卻又大相徑庭。李煜的《虞美人》純真自然,意淺情深;李清照的《武陵春》風流蘊藉,婉曲動人。
讀者或為李煜的亡國悲劇所感動,或是被李清照精湛的藝術魅力所感染。於是使得這兩首詞被人競相傳頌,贊唱了千年。一、李煜的“悲壯之愁”
《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南唐·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這首詞的表達,可以用一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來形容。除了第一句由於有些反常規,顯得有些“奇警”之外,在其餘的部分,它並沒有什麼高明的創作技巧。
雖然沒有太高明的創作技巧,但是這首詞卻在中國的詞壇上卻佔據了極高的位置。究其原因,主要是這首詞中的感情是完全真實的。亡國前後的對比過分強烈,讀來難免讓人產生一種天地同暗、山河同悲的悲壯感受。
“春花秋月何時了”,春花和秋月,本來是人們最喜愛的東西。也是詞人往日裡最愛描寫的東西。可是亡國之後的李煜,根本懶得多看它們一眼。同時,這一句也表達了兩層意思。
其一,“春花秋月”的出現,會勾動他思念故國的心思。因為只要一想起南唐的風物和往日生活的安逸,再對比淪為階下囚的處境,這種巨大的心理落差就讓人受不了。
其二,“春花秋月”在這裡代指時間。其實,當時李煜只是被軟禁了兩年半左右的時間。但是階下囚的日子讓人感覺是度日如年,實在是太難熬了。
所以,李煜就先透過“春花秋月”來表述一個時間,然後再透過“往事知多少”,毫不掩飾地表達出自己對故國的那種思念之情。
接下來,他又說“小樓昨夜又東風”。東風來了,也就意味著春花又要盛開了,而春天又要來了。看來,這已是他被關的第三個年頭。
然後,他又透過“雕欄玉砌應猶在”這兩句,反覆詠歎和“往事知多少”同樣的主題,一直到最後的“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就這樣一句感嘆,一句回憶,再來一句感嘆,再來一段回憶,把詞中的愁情一步步地推向最後的高潮。回憶太多了,越想越是犯愁。這憂愁有多少啊?它像是“一江春水向東流”。
“愁”這種感情本來是無形的,李煜用了一個完美的比喻,將無形化為了有形。因為亡國之愁是“沉重”的,體量龐大的,不盡不竭的,所以只有用奔流不息的春江之水來形容。
因此,李煜《虞美人》中的“愁”,是一種異常沉重,而又奔湧無盡,無法消解的濃愁。而接下來我們的談的,李清照《武陵春》中的愁,更多的是一種“纖細的愁”。二、李清照的“纖情濃愁”
《武陵春·風住塵香花已盡》——南宋·李清照
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
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李清照這首詞寫於南渡之後,也就是紹興五年(1135年)。當時的李清照,已是一個51歲的老婦人。南渡之後,丈夫趙明誠病逝。她逃難時帶來的十幾車字畫古董,也損失了一大半。
據野史中描述,李清照曾遭人“騙婚”。就在紹興二年(公元1132年)左右,有一個叫張汝舟的人,看上了李清照的財產,為了謀求她的財產,便假意和她結婚。
婚後,張汝舟沒有如願得到那些財產,於是就對她拳腳相加,甚至還想謀殺她獨佔家財。最後,李清照非常艱難才同他離了婚,從魔掌中逃了出來。儘管如此,我們也不能因此就認定,這首《武陵春》就只是在寫她個人的愛情。
事實上,《武陵春》是李清照在晚年技巧純熟時的佳作。它符合古典詩詞的高階審美,含蓄委婉,纖細動人。“風往塵香花已逝”,不但是指春將暮,也是指人到晚年。
李清照一生的不幸,都是從北宋亡國開始的。她曾經有一個非常富裕的家庭,而她的丈夫是前宰相的公子,翰林學士,夫妻二人都是才貌雙全。
可是,一場戰爭改變了一個國家的命運,也改變了李清照、趙明誠的命運。在經歷了連番的打擊之後,李清照特別渴望南宋能夠收復失地,讓她可以在有生之年,能夠回到家鄉。
所以,她在紹興三年(公元1133年)前後,曾經作了一首長詩,即《上樞密韓公、工部尚書胡公》。在詩裡,她深情地表達了自己對故土的思念之情。
她在詩裡說“不乞隋珠與和璧,只乞鄉關新資訊”。意思是,個人財產這些,她都不關注,她關注的只是家鄉的人民過得怎麼樣了。
接著,她又問“靈光雖在應蕭蕭,草中翁仲今何在”。這是在關心山東曲阜的靈光殿,有沒有被戰火毀損。然後她又問,中原的人民還能不能種桑麻。
作為一名五旬老婦人,李清照最後還說“欲將血淚寄山河,去灑東山一抔土”。其熱血愛國的情懷,不能不讓人為之動容!
在瞭解了《武陵春》的創作背景,以及李清照當時的真實情感反應後,我們再來讀它,就會發現,李清照的愁,其實並不比李煜來得少,只是她表現得更加纖細。
“日倦晚梳頭”,並不是因為睏倦了,不想打扮,而是因為心情沉重,無心打扮。“事是人非事事休”,心中有太多的愁,完全不知道該從何說起,因為一說就停不下來了。
可是她也明白,自己發愁是沒有用的。國家大事,豈是她一老婦人能作主的?南宋君臣貪生怕死,就是要議和,她一個老百姓,也只有乾瞪眼。
她和李煜不一樣,她是自由身。李煜是被囚禁起來了,所以愁緒完全得不到開解。當時李清照應該還有些財產,她的基本生活看來是沒有問題的。她本來也可以像南宋的那些富人一樣,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可是她不願意那麼做。
所以,她便想泛舟去散一下心。但是坐在船上之後,她才發現自己完全做不到,放不下,她感覺心裡特別的沉痛。所以,她才會在最後一句說“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最後一句是從唐朝大詩人王之渙《宴詞》中“桃溪淺處不勝舟”化用而來,隱喻十分巧妙。如果是單論技巧的話,這一句應當還在李煜《虞美人》的末句之上。
不過,還是李煜的“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的比喻,對於普通的讀者來說,理解起來更加方便一些,所以其知名度和傳唱程度也就更高。結語
李煜的詞,一向都不是以技巧取勝的。諸多名家無不對他交口稱讚,王國維、葉嘉瑩在談到李煜的時候,都稱讚他是一位不可多得的“天才詞人”。
他的詞作完全出於本性,顯得純真、自然,另外還有悲劇故事的加成。所以《虞美人》在民間的傳播力與感染力,都遠遠超過了李清照的《武陵春》。
不過,這並不代表李清照的《武陵春》就不如李煜的《虞美人》寫得好。其實在許多文人的眼裡,恐怕還是《武陵春》更勝一籌。
因為中國古代文學理論認為,詩詞應當以“復隱”為美。然而,有一些東西太過含蓄,如果沒有人專門進行解讀的話,當代人是很難吃透的。
而李煜的詞意是淺顯的,根本不需要太多的解讀,並且他的悲劇故事,在現代也是家喻戶曉的。至於孰優孰劣,各花入各眼,在這裡就不討論了。
總之,李煜的《虞美人》體現出來的“愁”,是一種歷史悲劇式的、波瀾壯闊的悲壯之愁。而李清照的“愁”,是平凡人在面對厄運時,展現出來的,無奈而又難言的纖細之愁。
什麼是“纖愁”呢?它就是那種,在你自己看來是天塌地陷,無邊無際的悲愁,而在旁人看來卻是微不足道的愁。之所以“欲語淚先流”,就是因為她知道即使說出來,也無人能夠理解。
比如,她一個孀居的老婦人,為什麼要關心家國大事?比如她孀居時內心的寂寞等等。這些事對於她來說,都是很扎心的事,卻又不足為外人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