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店是一個城市的審美底色
4·23世界讀書日,綠皮慢火車上的阡陌書店
書店是一個城市的審美底色
一次關於書店和閱讀的奇妙旅程
綠茶(左)和韓浩月
阡陌書店主人鄭國棟
車窗風景
4月23日世界讀書日,央視新聞點讚了一條山東省內新聞。新聞播報的是第一家火車書店的現身,以及一場少有的、在綠皮慢火車上舉行的新書首發式。這一場書店、火車和一本書的故事,由在魯中山水間穿行的7053次綠皮車引領,穿村過鄉,彷彿化身成了播撒書香的使者,瞬間點燃了眾多人的興趣,“太酷了”和“太美妙了”的驚歎評論不絕。
7053次車是一輛公益慢火車,也是山東省內唯一還在行駛的綠皮車,由濟南到泰山,途經15個古村落,早5:53發車,11:38到達,全程票價11.5元,執行46年還未停歇過。7053次也被稱為“時光列車”“扶貧列車”,還帶動著沿線百姓的脫貧致富。
在火車上首開書店的人名叫鄭國棟,他的阡陌書店是一家濟南本土網紅書店。中鐵文旅與阡陌書店攜手,促成了慢火車和獨立書店的絕妙“姻緣”。鄭國棟邀請知名書評人綠茶,將其新著《如果沒有書店》的釋出式與火車書店揭牌儀式一併舉行。
那麼,在近6個小時的行程中,這一趟穿越古村、風景如畫的旅程,車廂內都發生了什麼?本報作為唯一一家被邀請的省外媒體,記錄下了其中發生的故事。
第一節
沙龍:
書店人探討書店話題
車廂中的書店由一節餐車改造而成,窗前擺放鮮花,車窗上貼有詩句,車廂門頂上是火車符號的“阡陌書店”店標。30多位書店從業者及讀者入座,耳邊是悠悠的吉他聲。鄭國棟說,這是我們書店的聲音,曲子是“阡陌華爾茲”。
車輪滾滾,華爾茲伴著慢火車獨有的咔嗒聲,山東電視臺小新主持的第一場沙龍論壇開始了。
第一個問題
你還會去新華書店嗎?
煙臺理想書店未涼聽了一笑:昨天晚上我們還在聊這個話題,實際上新華書店是我們這一代人的讀書啟蒙,現在我自己還會去,因為那裡的品類太全了。
青島如是書店老闆張亞林說,新華書店有些做得也很好,我經常跟同事說,要去新華書店看,它保留了一些優良傳統,值得我們學習。獨立書店不能沉溺於自嗨狀態,多去做資源上的連結特別重要。
綠茶常去住家附近的中關村圖書大廈,他說那也是新華書店旗下的。新華書店旗下有很多不同名字和型別的書店,並非人們印象中的刻板形象。綠茶喜歡舊書店,琉璃廠裡的中國書店也是新華書店旗下的。他說,近些年新華書店在主題方面探索出了一些新模式,有很不錯的案例,看到獨立書店的發展,新華書店也感受到壓力,所以新華書店與獨立書店並不是對立關係,而是互相促進甚至互補關係。
第二個問題
關於電商對實體書店的衝擊
書評人、作家韓浩月深有感觸,首先發言,作為作者和出版行業中的一員,他認為低價書有其存在價值。他說:“有一項調查表明,2019年中國家庭的藏書量,每個家庭只有25本,對於這麼低的藏書量來說,如果書價維持原價或增長態勢,中國家庭的藏書量是增長不上去的。我們這兩年一直在討論知識普惠問題,其實基礎價對於知識普惠、家庭藏書量的上升等都有其意義和幫助。但從長遠來看,大家經濟實力更高一些之後,圖書可能會得到正常的價格和應有的尊重。”
而獨立書店的盈利模式早已不依靠書,雖然書店不靠賣書賺錢面臨爭議,但是書店做多元經營特別值得支援,“搞咖啡、文創,甚至賣服裝都可以,不用擔心書成為配角,書在任何地方都是主角” 。
對於價格衝擊,綠茶特別強調獨立書店的獨特性,因為書店的獨立性就在於它的獨特性,不獨特就獨立不了。他特別提到萬聖書園老闆劉蘇里,劉蘇里曾說,萬聖書園在走過10年之後,我想讓它死已經很困難了,因為它的獨立獨特,保證了受眾的穩定。綠茶自己也是萬聖書園的“重度使用者”,每天都在收到大量出版社和作者寄來書的綠茶,每週都要去萬聖書園,買上一兩本書。
這些年在不同的城市也是這樣,綠茶每去一家獨立書店都會買一本書,除了想要留下一點痕跡的心願,買書這一個動作也是他對獨立性的肯定。他曾經在濟南一家普通二手書店很艱難地淘到一本舊書,從而引發了他賦予舊書的另一種用途,“這本書我已有另一個版本,這個版本更舊,封面是空白的,我把它買回去之後用來畫畫,感覺到別樣的味道,所以我的很多舊書也是我的畫紙了。”
而網路衝擊始於2000年,尤其到2015年之後手機端新媒體的出現,狂風暴雨的衝擊之下為什麼還有越來越多的書店在開啟?正說明網路對實體書店的衝擊並非壟斷式,而是各有方向。“獨立書店所服務的讀者實際上是很小一部分,這中間沒有絕對的衝突。”
第三個問題
鄉村振興大背景之下,新華書店與獨立書店如何連結?
如是書店老闆張亞林說,新華書店的資源優勢是無可比擬的,如果能有一個開放心態,可以把有書店夢想的人結合在一塊。而鄉村振興還是應該以公益為主,可能獨立書店的實力達不到。
說到鄉村閱讀,山東省委宣傳部印刷發行管理處處長劉永梅特別說道,政府有一個公共文化支援鄉村專案,就是為了滿足農村群眾讀書看報的需求,希望做到行政村基本書屋全覆蓋。雖然書屋有管理、運營成本,加之農村人群的變化,但她認為,哪怕村子裡只有老人、孩子,他們也需要用讀書的力量去關心、去帶動。如果這麼大的農村面積裡沒有圖書,未來鄉村振興的精神力量和智力支援來源於哪裡?未來鄉村振興之後,他們的文化家園又在哪裡?專案的運轉過程中他們發現,城裡的孩子書滿為患,而在農村,即使家庭條件好,但沒有一本書的家大量存在。希望能探索出更好的思路,全社會來關注鄉村人群的閱讀。
對於鄉村閱讀的推廣,韓浩月認為,把一線城市裡的獨立書店品牌開到鄉村去是一種浪費,因為鄉村的孩子不會去那種書店,書店做得越精緻越有距離感。他認為比較好的方式,如《皮囊》作者蔡崇達,他帶著自己的版稅收入回到出生的村莊,翻蓋了自己的房子,把自家變成了書店。“這是一個很好的推廣方式,無形中抹去了距離感。所以鄉村閱讀的推廣重要的是人不是書,和書一塊到農村的應該有更多的文化人。”
第二節
總結陳詞:
獨立書店的存在價值
韓浩月對獨立書店的定義很簡單,只有四個字:高於讀者。因為只有高於讀者才可稱獨立,迎合讀者只是一個圖書銷售商。他的另一個觀點也很新穎,大家常說要支援獨立書店,在韓浩月的心中,“支援”兩個字應該拿掉,“因為去一家獨立書店,書店給了這麼好的環境,讓我在裡面選到好書,是我的獲得感更強。”他希望獨立書店能夠脫離對支援的依賴,造成引領性,才能達到如此的文化高度,才能以俯視的方式去吸引讀者,這是獨立書店存在的一個價值。
綠茶特別強調書店業者的精神氣質,他就是一個向書店業者致敬的人。因為這個行業的不易,太多難以克服的問題,書店從業者都在用實際行動克服,也引領著整個閱讀世界。
在當下的閱讀環境裡,有一個問題是大家一直困惑的,閱讀到底為了什麼?它能帶來什麼樣的改變?綠茶的看法是,閱讀是當下時代最應該去把握的東西,因為那是自由的狀態。“還有什麼能比讀書更能由自己掌控的嗎?現在很多人每天感嘆沒有自由,但價效比最高的、可以獲得自由的方式——讀書擺在眼前卻不去幹。讀書是應該倡導的理念,一定要把閱讀變得不那麼功利,讀書是個人思想的奔放和自由的援引。”
理想書店未涼說,自己經營書店時間不很長,很多東西都在探索,一直在保持獨立性這條路上努力,也一直探索在能力範圍內,以及結合煙臺的消費特性,能走出怎樣的發展道路。她認為不少書店經營者已經放下了是否賺錢的包袱,承認既然選擇了這個行業,就是普通百姓的一分子,作為一個小企業經營者,努力做好自己,這一點點就夠了,整個行業如何發展,是大家的事,而非一家之事。
如是書店張亞林1994年開始從事書店行業,他也經常和獨立書店人交流,認為不能光有理想,也要考慮經營,雖然書店人普遍慾望不高。如是書店的團隊比較大,張亞林在與管理層小夥伴溝通時,常說很重要的一點是要讓每一個跟我們書店發生關係的員工,包括供貨商生活得更美好,我們才更好。
第三節
書評人對談
滿世界逛書店的日子還會有嗎?
韓浩月:對於書店行業來說,綠茶這本書在全國都引起了轟動性反響,我觀察到這本書其實集合了中國書店人的心聲。這本書在書店受歡迎,也被讀者歡迎,它有很多文化層面和社會層面的意義。我非常欽佩阡陌書店策劃了這麼好的一個活動。
書店對我的影響非常大,走上寫作這條路和書店有相當大關係。在我的少年時期,書店是縣城生活中唯一的文化場所。我腦海中有一個非常清晰的畫面:我在縣城書店的書架裡看到了同縣城作家出版的書,一一擺在書架上,射燈照下來,我覺得每一本書都在發光,那個時候我心裡就種下一顆寫作的種子,我最大的一個願望就是有一天我的書也能擺在櫃檯裡。所以現在我也養成一個習慣,無論到哪個城市必去書店。包括生活過的臨沂,每年回去都會到書店買幾本書,走到以前待過的地方坐一會兒。
綠茶:我一直從事書評行業,參加了不知道多少釋出會及讀者見面會,但是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一次奇妙的旅程。我覺得太美妙,這種美妙會伴隨這本書一路走下去。我覺得一本書不是出版之後就結束了,出版只是其中一小節,這次旅程是它旅程的開始,因為未來它要經歷讀者的檢驗。
寫這本書的契機是疫情期間的禁足,我把這些年逛書店的記錄翻出來重新看時非常感慨,就想以後滿世界逛書店的日子會不會沒有了?頓時非常難過,就覺得整個世界突然變成這樣,這個世界還會好嗎?把這些東西重新梳理之後,另外一種感慨出現了,隨著疫情進一步蔓延,很多實體經濟面臨前所未有的困境,書店業同樣面臨這個問題,怎麼辦?之後有了將之前的記錄做成書的想法,並且和編輯達成共識,儘量保持原有狀態。
我一向認為歷代筆記是很重要的一種文字,在某個年份某個時段發生的這樣一個故事得以被記錄,便有了一定人類學意義。至於說它如何演化,自有它的歷史和未來。在疫情期間消失的一些書店在這本書裡定格了。
有人問你畫書店有沒有美化的成分?的確畫下來與拍下來有區別,但在我眼中書店就是那麼美,我就畫我眼中的書店。一家很小的、門臉破敗的舊書店,有可能在我的筆觸中變美,但那是它在我心中的樣子。畫畫本身是一種創作,創作一定帶有作者本人的審美趣味,就像人的心情也是陰晴不變的。
這些年經常會被家長們問,怎麼讓我的孩子喜歡上閱讀?我覺得這些問題是無解的,營造好的閱讀氛圍至關重要。我從來沒有引導孩子閱讀,我家裡就是一個圖書倉庫,他從小到大在書堆中爬大,讓他不愛閱讀都難,所以我對家長的建議是,能給孩子營造家庭閱讀氛圍儘量營造,如果營造不了就去書店。
把日常賦予多一層意義 就有了價值
韓浩月:一位網友的留言特別好,說很少見到滿頭白髮,但笑起來仍然像個孩子的人。他指的是綠茶,我覺得這就是讀書和進書店形成的內在氣質。
在疫情期間我曾經面臨閱讀焦慮,因為過於強烈和刺激的資訊不斷收入大腦,讓你覺得閱讀遠遠沒有外界的資訊重要。為了解決閱讀焦慮,我選一本自己最喜歡的書,再讀一遍,我發現這樣可以有效治癒閱讀焦慮,讓你重新跳進閱讀的大海。一個人習慣了閱讀大海是不想出來的,一旦出來之後,又不想再跳進去,這是一個很折磨人的過程。
綠茶新書出版之前,每天讀一本書,他沒有閱讀焦慮,完全成了閱讀依賴,你是怎樣做到如此閱讀效率的?
綠茶:讀書是每天的基本動作,讀不讀完一本書,或者讀多少是另外一個層面的意義。我這些年比較關注中國曆代讀書人的讀書筆記。最近讀了幾本很有啟發的筆記,其中一本是揚之水先生的《讀書十年》。這本日記記錄了她在《讀書》雜誌做編輯時的10年讀書生活。我非常驚訝地看到一個編輯每天的閱讀、逛書店、和不同文化老人交往的生活。那就是一箇中國讀書人正常的狀態。透過這10年的記錄,可以真切地看到一個編輯成長為一名學者的路徑。這樣的記錄非常有意義。
很多時候記錄就是寫下來,讀過的書,看過的電影,接觸過的人,不記錄就過去了,變成日常生活的流水,記錄了就變成一種文字或者歷史筆記。所以我也學這些前輩做這樣的記錄,一年堅持寫下來,可能又是一本書。很多時候書的誕生就是這樣匪夷所思。讀書本來就是我們的日常,把日常賦予多一層意義,它就有了價值。
我讀書有一個習慣,一本書開頭之後,不管是好書還是不那麼好的書,一定要讀完。這個過程實際上是一種自我訓練,因為哪怕一本書不好,也要知道怎麼不好。我們不可能讀的每一本書都是經典,如果讀的每一本都是世界名著,最終的結果也可能營養不良。判斷力是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大量的無用之書構成了一個人整個閱讀版圖最核心的血與肉。
我讀書有的書會快速過,有些書會看得非常認真,做大量批註,貼滿標籤,所以每本書被我看完之後,都變成了毛邊書,自己家書房一看就知道哪本書看過,哪本書沒看過。我覺得多一層記錄,便具有了一種儀式感,對讀書是有幫助的。
很多書並不是一天讀完的,我有一本讀書日記,何時開始讀,到何時讀畢,一定要閉環。如果不閉環,這本書等於沒讀,這是我讀書的一個基本態度。
韓浩月:綠茶的讀書方法論對很多人都有啟發性,讀書是需要引導和教育的,不但學生需要引導教育,成年讀者也需要。
書讀多了想寫書評,綠茶是著名的書評人,他的微信公眾號“綠茶書情”整理了很多有價值的書的資訊,被全國書界所知道。我也是個書評人,保持每年寫二三十篇書評的節奏,想分享一下寫書評的感受。
讀完一本書,心中產生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我的書評題目和核心,比如讀完綠茶這本書,我就想到這些書店看看,然後就圍繞這個核心寫去看的理由,進入書店的心態,為什麼這個書店會吸引我進去,緊緊圍繞核心,一篇書評就會誕生。
書評不是簡簡單單評價一本書,書只是表達情感和思想觀點的載體和工具。在寫書評時,要凌駕於這本書之上,要高於書作者,哪怕書作者是一位大師。如果是仰視,達不到理想質量,書評也是一個人綜合價值觀的輸出,承載的資訊量非常多。
一篇受歡迎的書評也因為讀者從中領略了書的魅力,領略了作者的故事,也領略到了書評作者的存在。讀者、書評作者和書的作者形成了三維空間,這個三維空間是互動的。
綠茶:書評是一個人思維訓練的重要通道。閱讀是一種能力,閱讀能力本身也是一個人寫作能力的呈現。我最倡導的一個理念,是閱讀要有譜系。在早期,可能需要廣博的涉獵,這種涉獵慢慢會讓你找到自己的譜系,對閱讀很重要。推薦一種方式,拜讀一些版本、目錄、文獻知識方面的書籍,這些書籍是歷代文人一點點總結出來的。這些書對於普通讀者來講就是譜系化。
每個人不可能涵蓋所有的書籍門類,前人的剖析梳理,對於不知如何切入時是一個很好的入口。尤其是對於書店從業者來講,多瞭解一點版本目錄學知識也非常有幫助。
如果推薦版本目錄學的相關書籍。那麼想了解中國的“經史子集”,可以讀《古今典籍聚散考》,作者是民國時期一位版本目錄學大家。我比較建議去讀一些民國人寫的書,因為民國處在文言白話轉化期,這一時期的文章較之古籍對普通人更好接受一些。
另外,如果一定要讀一本書,推薦大家一定要看《史記》。司馬遷寫《史記》,抄錄了很多先秦時候的作品,比如中學時都讀過的《過秦論》。如果沒有司馬遷,沒有《史記》,先秦的很多著作我們現在是看不到的。《史記》中大量抄錄以前的文字,我們不認為那是抄,而是傳承著文明,司馬遷的眼光和膽識,都在一本《史記》中。
文/本報記者 王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