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上人我在可可托海等你,他們說你嫁到了伊犁,是不是因為那裡有美麗的那拉提……”
一首《可可托海的牧羊人》,讓一座因礦而生的小鎮重新進入大眾視野。有媒體統計,截至2021年3月初,這首歌在全網的播放量已經突破33億
現實中的可可托海,不僅僅是“牧羊人和養蜂女“的浪漫故事。它的採礦史不到百年,卻充滿傳奇色彩:這裡曾是為國還債的“功勳礦區”,三號礦脈一度是地質學者眼中的“聖坑”;而隨著資源的枯竭,這裡也經歷了數十年的失落
草地週刊記者多次探訪可可托海,在他的筆下,這座小鎮緩緩揭開了神秘的面紗……
可可托海:一部活著的傳奇
你有沒有讀過這樣一本書:它雖然不是本大部頭,看起來甚至有些單薄,但每一章甚至每一頁都乾貨滿滿。消化它、回味它,比捧讀它的時間還要長。好不容易“啃”過一遍,仍有種似懂非懂的感覺。
因礦而生的小鎮可可托海,採礦史不到百年,對我來說卻像這樣一本令人又敬又畏的書:敬它,因為那稀世的礦石飽含著幾代人對祖國清澈的愛;畏它,因為那奇絕的景觀背後是半世紀無法言說的辛酸。
如果要給這本小書加個書名,那它一定配得上這幾個字:一部活著的傳奇。
這是在新疆可可托海世界地質公園拍攝的額爾齊斯河。新華社記者丁磊攝
阿爾泰山深處探秘
地理教科書上講,新疆的地形可以用“三山夾兩盆”概括,三山分別是北邊的阿爾泰山,中間的天山,以及南面的崑崙山。
2016年春,我接到一次令人期待的採訪任務,要從天山北麓的烏魯木齊,趕赴阿爾泰山南麓的可可托海。
帶著對“可可托海”四個字的浪漫憧憬,我和同事驅車出發,疾馳在筆直的國道216線。車輛縱向穿越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國道兩旁的沙土地,生髮著嫩綠的梭梭、紅柳等耐旱植物。除此之外,長途旅行毫無疑問是枯燥而單調的,司機幾乎無須撥動方向盤,只要保證車輛向著正前方行駛即可。
太陽高懸於東方時,柏油路在陽光的照耀下像一條波光粼粼的河。往來車輛的時速被嚴格限制在60公里,但這條上下兩車道的二級公路依然是車禍高發路段。瀰漫著睡意的狹小車廂內,一車男士靠講段子提振精神。
可可托海景區一角(2020年12月29日攝,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沙達提攝
在小鎮恰庫爾圖,大口“嗦”完一大盤色澤鮮亮的過油肉拌麵,我們進入阿勒泰地區富蘊縣(可可托海鎮隸屬於富蘊縣)人口更密集的區域。此時,眼前景觀也為之一變:車窗外出現農牧民定居的村莊,烏倫古河支流滋潤的土地,鐵皮屋頂冒出的炊煙,木柵欄旁信步的褐牛,讓車廂內的乘客像進城的“陳奐生”一樣,東張西望。
為趕在天黑前到達可可托海,我們不敢在縣城停留,繞城而過後便繼續北上,一頭鑽進阿爾泰山深處。像新疆許多“奇偉、瑰怪、非常之觀”,進可可托海的路照例是九曲十八彎的盤山道。自詡為“秋名山車神”的資深駕駛員也不敢掉以輕心,左手頻繁微調著方向盤,右手忙不迭地切換擋位,乘客也不再高聲言語。
可可托海秋景。徐玟攝
這是純粹的石頭山。青灰、棕紅的花崗岩山體如同刀削斧劈過,尖銳地刺向空中,車輛就貼著嶙峋的山體拾級而上。有趣的是,在山體凹陷處,牧民敢於見縫插針,搭建起幾頂氈房,他們正在冬草場轉往春草場的中途。在這臨時的家,牧羊人或許正在睡覺,氈房外停著一輛摩托車,羊群自顧自地在溪流邊汲水,在石頭縫間覓食。
當一汪澄澈的湖水霍然出現時,我們已從石頭山的山南翻至山北。湖水鑲嵌在大山間一片低窪處,湖畔搖曳著發黃的蘆葦稈。車輛下山的用時只有上山時的四分之一,似乎前一秒還在車廂內極目遠望,下一秒就在湖岸邊沐風而立。湖的名字叫可可蘇里,是一處天然沼澤溼地。距可可蘇里湖不遠,還有一汪名為伊雷木的湖泊。地質工作者介紹,兩個湖都是由多期構造作用下的湖盆積水而成。
伊雷木湖。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趕路途中相遇的兩個湖泊,更像法式大餐的“前菜”,我們知道“主菜”還在後面。點火、給油,一行人又趕著上路了。不多時,楊樹、樺林夾道的小路就把我們引入一片充滿年代感的區域:紅磚砌成的破舊廠房、外牆斑駁的飯館和商店、雕塑般靜置在空地上的機械和車輛。我們似乎是被時光機帶領著,到達了可可托海。
車子停在一處觀景平臺前,大家迫不及待跳下車,一邊舒展筋骨,一邊疾步跨上平臺。當我倚著平臺最邊緣的護欄向前探出腦袋,猛然發現自己正站在“鳥巢”體育館,或古羅馬鬥獸場的最高層看臺。
下方是一座縱深數百米的巨型礦坑,沿著坑體邊緣環繞著一圈又一圈石子路,沿路又零星分佈著一眼眼礦洞,在其中幾個礦洞洞口,還有工人施工留下的工具和器械。或許是礦坑已深及儲水層,坑底淤積著一汪幽藍的水,像只明亮的眸子。
可可托海三號礦脈。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當地人說,這座露天開採留下的礦坑,最初也是座高大的山體,和周邊的山脈連在一起,後來人們在地表發現很多寶石,就一點點向下挖,成了一個巨坑。
“喏,那些礦渣就是這個坑裡挖出來的。”我轉身一看,礦坑北面立著一座修得四四方方的尾礦堆。礦堆下方搭建著簡易涼棚,有幾個售賣奇石和紀念品的攤位,或許是寒意未消,幾乎沒見到遊客。
這是2016年拍攝的可可托海三號礦脈。張曉龍攝
奔波了八九個小時,最終見到這番如同工業遺蹟式的景象,這道期待已久的“大餐”似乎滋味一般。太陽開始一點點藏到山背後,初春染綠的山頭沒了光照,呈現出濃重的墨色。
掛滿榮譽勳章的礦區
望著巨大的礦坑,一位外地遊客不經意感嘆:“就這個破坑,還產水晶?”這引起我身旁的可可托海礦區工人孫巨峰的不滿。
“這個坑還破!你知道這裡出產多少種礦石嗎?”孫巨峰努力按住心頭的火,耐起性子給素不相識的遊客上起一堂礦石科普課。
“三號礦脈是地質學者眼中的聖坑,裡面有84種礦物共生,主要有鋰、鈹、鉭、鈮、銣、銫、鈷、鈾等多種稀有金屬,其中鉭、鈮、銫、鋰儲量在世界範圍都位居前列。這些礦石給國家的核工業、航空航天事業和軍事工業都做過大貢獻!”
這是可可托海鎮主街旁的雕塑。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到達可可托海後,我便開始圍繞既定選題採訪,這是其間遇到的一段插曲,當時只有27歲的孫巨峰和我年齡相仿,性格直率、敢說敢言。那天,接受完採訪的他正帶著我從可可托海的“河南”逛到“河北”。
這是2016年拍攝的可可托海礦業工人孫巨峰。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發源於阿爾泰山脈的額爾齊斯河穿鎮而過,把可可托海分成南北兩個區域:河的北面是生活區,蓋著蘇聯式的辦公樓以及牆體厚實的民居,人們買菜、寄信、下館子、看醫生,都能在“河北”完成。河的南面分佈著大片廠礦,是礦業工人和各類機器裝置工作的地方。兩座被漆得黑乎乎的木頭橋,連線著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這是與可可托海鎮緊緊相連的三號礦脈。新華社記者趙戈攝
隨著氣溫升高,阿爾泰山的冰雪開始消融,額河水勢漸漲,水流帶著一襲寒氣發出嘩嘩的聲響。走在額河邊剛架起的木棧道,孫巨峰給我講起他的故事:家在遼寧,從本溪一所冶金院校畢業來到新疆,他和妻子都在礦上工作,有個一歲半的女兒。
聊起礦上的典故,年輕的孫巨峰比專業講解員更動情:半個多世紀前老礦工精湛的光面爆破技術、“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的由來、從可可托海走出去的工程院院士……他的講述沒有半點矯揉造作,滿滿的都是一位青年工人對老一輩“工匠”精神的追隨與仰望。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可可托海三號礦脈。資料圖片
可可托海的確不容小覷。自從20世紀30年代可可托海礦區被發現,這處小鎮便寫下一個又一個傳奇。根據檔案部門記載,1956年可可托海礦務局職工醫院就能做剖腹產手術。1959年之前,富蘊縣委、縣政府駐地也一直在可可托海。1965年可可托海機場開建,1966年通航。
20世紀60年代,我國償還蘇聯外債期間,可可托海礦區用蘇聯急需的稀有礦產品抵償了大量外債。那時,一噸稀有金屬礦產品比幾十噸甚至上百噸農產品價格都高。1958-1960年,可可托海礦區累計生產綠柱石4837噸、鋰輝石32466噸、鉭鈮鐵礦石17噸、銫榴石233噸。這些重要的國防戰略物資全部對蘇出口,可可托海礦區也因此被稱為“英雄礦”“功勳礦”。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可可托海礦工在井下裝運礦石。資料圖片
不過,早在1956年,可可托海就因為國防建設的安全需要,隱身為“111礦”,鮮為外界所知。
我在小鎮見過一位哈薩克族“礦一代”哈德爾,他原本是一位牧民的孩子,卻在可可托海成長為一名優秀的機修人員,用耳朵就能為重型礦車“聽診”。
他驕傲地回憶,1964年中國成功爆炸第一顆原子彈,“那時我們才知道,當年從三號礦脈手選肩扛出來的礦石,為祖國國防建設提供了珍貴的原料。”
可可托海人總有一種強烈的使命感,渴望延續、傳承可可托海的光榮與夢想。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可可托海礦工在露天開採。資料圖片
現實又是冷冰冰的。1999年,三號礦脈因鋰資源枯竭閉坑。2003年,可可托海礦區因資源枯竭實施關停。礦企經歷破產改組後,主要對三號礦脈剩餘資源開發復採,延長礦區服務年限,同時向國家爭取專案資金,尋找接替資源。
2012年,時任富蘊縣縣長在全國資源型城市及獨立工礦區可持續發展和棚戶區改造工作座談會上的彙報,引起中央領導高度重視。次年,可可托海被國家發展改革委確定為全國5個獨立工礦區改造搬遷試點之一。有人猜測,或許是被可可托海為國還債的故事打動了。無論如何,可可托海迎來久違的好訊息。
2016年,可可托海鎮殘破的工業遺蹟。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當我到達小鎮時,這項工作已實施3年,完成投資13.6億多元,道路、供熱、排水、垃圾處理等一大批基礎設施建設先後上馬。上千名居民從棚戶區和危房遷出,大量民居新增了供熱管網,破損的柏油路面得到修補,小鎮地標建築得以修復。
不過,對一座輝煌過數十年,又失落了數十年的小鎮來說,這些改變還遠遠不夠。
可可托海鎮全貌。新華社記者趙戈攝
對我身旁的孫巨峰來說,情況也是如此。他雖年紀輕輕便在礦上擔當重任,但收入依然十分有限。小鎮的生活環境已明顯落後於幾十公里外的縣城,未來子女上學、家人就醫都成問題。
當我們再次路過三號礦脈觀景平臺時,孫巨峰似乎又理解了那位遊客的“冒犯”。“如果我是個外地人,光看那麼個礦坑也覺得不值當!”他有些失望地搖著頭,“怎麼也得弄個大螢幕,給遊客講好這個礦坑背後的故事啊……”
意外到來的“攪局者”
可可托海隸屬於阿勒泰地區富蘊縣。“阿勒泰”和“富蘊”兩個地名都不簡單。前者因阿爾泰山而得名,蒙古語意為“金子”,後者則取“天富蘊藏”之意。
我國境內的阿爾泰山一帶,不僅成礦地質條件優越,礦產資源豐富,而且素有“千里畫廊”的美譽,高山冰川、森林草原、河流湖泊、溫泉溼地,大漠戈壁,應有盡有。可可托海正是這千里畫廊上的一顆明珠。遊牧的蒙古族人曾將可可托海命名為“藍色的河灣”,哈薩克族牧民又把它稱為“綠色的叢林”。
兩名遊客在新疆富蘊縣國家5A級景區可可托海景區拍照。新華社記者沙達提攝
2006年前後,一家山東大型企業到富蘊縣尋礦,意外發現阿爾泰山南麓的可可托海。經過慎重商議,企業決定停止在可可托海找礦,轉而挖掘取之不竭的旅遊資源。
短短几年間,這家山東企業在額河河谷深處逢山開路、遇水搭橋,修通簡易公路和徒步棧道,使神鐘山、寶石溝、駱駝峰等山中勝景不再與世隔絕。
這處位於額河源頭的景區被命名為“額爾齊斯大峽谷”。那之後,國家5A級風景區、國家溼地公園、世界地質公園……可可托海開始向世人展現它的另一面。
可可托海額爾齊斯大峽谷景區內的神鐘山。徐玟攝
峽谷景區的大門距離三號礦脈只有區區五六公里。在景區開門迎客時,可可托海的礦企仍在苦苦掙扎。一位“礦二代”、當時的礦企負責人曾噙著眼淚回憶起最難的時刻:年復一年的虧損、沉重的歷史包袱壓得企業喘不過氣。由於職工安置問題,企業的會議室內還曾擠滿憤怒的工人。
但礦企更多的精力仍在關心礦石價格,寄望礦業的復興。從外地來的旅遊投資者更像是一個莫名其妙的“攪局者”,在小小的可可托海,礦業與旅遊業成為兩個互不交融的世界。
再訪可可托海,距我第一次到那裡已時隔一年。正值暑期旅遊掀開大幕,峽谷景區的大門前停滿大巴,導遊揮舞著彩旗,引領穿著一身戶外裝備、扛著“長槍短炮”的各地遊客。
遊客在可可托海額爾齊斯大峽谷景區遊覽。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接連採訪多位遊客後,我發現一個怪現象:很多人只知道可可托海是同喀納斯一樣的自然風景區,卻對這座“功勳礦區”的歷史一無所知。
團隊旅遊的定點賓館距離小鎮的主街不過三五百米,但客人們好像並沒有時間或動力去那裡逛逛,也就不可能走進主街東頭那幢老舊的蘇式建築——展示著可可托海輝煌歷史的地質陳列館。
原來,可可托海的礦業企業雖然也成立了旅遊公司,但由於投資較少、人才短缺,對三號礦脈等旅遊資源的開發力度非常有限。而在全國各地大力推介可可托海的山東企業,又無力將厚重的人文旅遊資源與自己開發的自然旅遊資源相整合,只好把請來的團體遊客徑直帶到峽谷景區。這樣一來,遊人對“功勳礦區”知之甚少,也就不足為奇了。
這種現象背後更深遠的影響是,可可托海堪稱支柱產業的礦業萎縮後,旅遊業並沒有成為真正的替代產業,它的潛能備受矚目,卻又受制於現實而難以釋放。
有當地職工群眾對我說,國家撥付的資金不少,但輸血總不如造血,可可托海必須自己蹚出條路來。
對這座因礦而生的小鎮,改變還要始於礦企。
“我們的礦山情結太重了!”坐在小鎮礦企的會議室內,一位管理者痛心地對我說,“從前總盯著礦,忽視了近在眼前的旅遊資源,錯失良機。現在從外面來了開發者,一開始心裡難免有牴觸,後來想想,我們是在搭人家的‘順風車’。”
這位企業管理者告訴我,公司上下已在多方融資,基本敲定了礦企的旅遊發展規劃,計劃將工業遺蹟旅遊作為發展重點,開發三號礦脈的阿依果孜礦洞、重修蘇式風格的地質陳列館等,和山東企業主打的觀光旅遊形成互補。
這是可可托海三號礦脈阿依果孜礦洞。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一些嗅覺敏銳的小鎮居民動作更快,有人加入了那家山東企業,當起管理或者服務人員;有人承包店面,在鎮區張羅起民宿、餐飲甚至珠寶生意;還有人湊錢買來汽車、麵包車,每天往返於縣城和小鎮間,接送到訪遊客。
我認識的那位能用耳朵判斷礦車故障的哈德爾老人,祖孫三代都在礦企工作,老人早已榮休,但兒子工齡被買斷,開起線路車,孫子入職不久,工作前景也不明朗。
“礦總是會挖完的。”老人的孫子對我說,他已做好迎接變化的準備。
這個年輕的小夥子似乎是可可托海人的一個縮影,在時代的大潮前,歷經風雨的小鎮居民或被動適應,或主動求變,並沒有逃避。
往事未成煙雲
2018年,我再一次進入可可托海採訪,幾個月前才通車的新路在隧道加持下,將一輛輛小汽車、大巴車更快、更平穩地請進小鎮,乘客再也不用經過那些令人提心吊膽的崖壁和彎道。
這回,我又來到三號礦脈。那時,巨大的礦坑附近已闢出開闊地面,有了廣場般的氣派,地上建起一座座礦業工人形象的雕塑,立著一塊紀念三號礦脈輝煌歷史的碑刻。
和幾年前比,遊客除了站在礦坑前的觀景臺憑欄遠眺,還能在導遊引領下,戴上頂安全帽,坐車沿著礦坑道路盤旋而下,步入曲徑通幽的礦洞探險。
遊客正在可可托海三號礦脈觀景平臺參觀。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可可托海的夏季旅遊已有模有樣,每天接待的遊客數以千計。礦企和山東企業在旅遊發展上基本形成良性競爭、互為補充的局面。在政府支援下,小鎮附近的山裡開建了滑雪場,漫長的冬季也將不再清寂。
可可托海國際滑雪場。資料圖片
我內心思忖:可可托海真的要向礦區說再見了。正這麼感嘆著,一位容貌端莊的解說員帶著一群參觀者來到觀景臺。她聲音不高、語速不快,說起半世紀前的歷史卻信手拈來,講話時一雙眼總是環顧聽眾,發現人們有費解難懂的地方,便停下來用更通俗易懂的方式再作闡釋。
經人介紹,才知道她是阿勒泰地區可可托海幹部學院的青年教師,名叫付靜。
付靜(左一)在可可托海地質陳列館中現場教學。資料圖片
2014年,阿勒泰地區開始在可可托海籌備建設幹部教育基地。2017年,可可托海幹部學院正式成立,面向當地黨員幹部、青少年開展黨性教育、愛國主義教育等。學院建在小鎮主街的最西頭,有教室、食堂、宿舍,外觀和主街兩側的老樓相似。
付靜是土生土長的可可托海人,兒時的她親歷了小鎮從數萬人的熱鬧礦區,轉瞬間變成寥寥數千人的沒落小鎮。參加工作後,她又見證了小鎮從礦業向旅遊業的艱難轉型。
這是6月7日拍攝的可可托海鎮(無人機照片)。新華社記者丁磊攝
當大部分人忙著告別過去、迎接未來時,付靜選擇了另一條路:向未來展示過去。2015年,她從可可托海的礦企離職,加入籌建中的幹部學院教師團隊。
“我們的首要工作是搶救性挖掘可可托海歷史,每天都在不停地採訪老同志,白天採訪,夜裡整理。”付靜說。
可可托海礦務局首任局長安桂槐已逝世多年,為了挖掘這個把辦公室搬到礦山、把特供糧讓給工人的老黨員事蹟,付靜和她的同事專程趕到四五百公里外的烏魯木齊,走訪安老子女,還意外見到老人留下的遺物:一件用23塊廢布縫製的背心。
這些年,可可托海幹部學院史料挖掘和編纂工作小組在全國各地採訪可可托海的親歷者、見證者、建設者及其後人近千人次,收錄採訪筆記、回憶錄和其他文字材料150餘萬字,錄製音影片資料超過2000個小時。
除了在課堂向學員講述這些苦心彙編的歷史資料,幹部學院另一項工作是現場教學——那些擺放在地質陳列館中的大量實物藏品是無聲的講述者。
我曾多次參觀小鎮主街上的地質陳列館。老館原先張貼著不少泛黃的剪報、放大的圖片,重新裝修後的新館不僅設施先進,更多了一大批實物,其中多數物件竟來自一名普通工人巴哈提別克的收藏。
帶著好奇,我來到巴哈提別克在小鎮上的家,這才瞭解到,已近60歲的他是怎樣攢下一部“可可托海實物史”的。
巴哈提別克站在可可托海地質陳列館前。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張曉龍攝
他的方法有二。一是“以新換舊”:用自家臥室的席夢思,換來蘇聯專家睡過的俄羅斯鋼絲床;用剛買回的石英錶,交換老輩工人戴過的上海機械錶。二是“垃圾堆”中淘寶:30多年前,礦企大部分人員南遷,主街兩側堆積起大量被遺棄的老物件,巴哈提別克從中細細篩選出那些承載著歷史的舊報紙、老照片、搪瓷缸甚至一枚紐扣。
巴哈提別克說,出於保密考慮,可可托海曾一度消失在新疆的地圖冊上,“我把這些物件都捐給陳列館,希望由它們提醒世人不要忘記……”
走出巴哈提別克的家,回到那條灑著陽光與蔭翳的小鎮主街,我猛然發現,街的東頭就是開採物質之礦的礦企辦公樓,西頭則是挖掘精神之礦的幹部學院所在地,兩頭相距不過數百米,它們就如同小鎮的過去與未來,一直緊緊相連。
在新疆阿勒泰地區富蘊縣拍攝的可可托海三號礦脈(無人機照片) 。新華社記者沙達提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