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曉光
今年七八月,跟團穿越了一次塔克拉瑪干沙漠南沿,結識了一些難忘的沙漠居民。
在樓蘭聽他講座是一種享受
在若羌縣的樓蘭博物館,聽伊弟利斯的講座是種享受。他是小河墓地考古隊領隊。
寬大的螢幕、中英文PPT,畫面上是藍天黃沙、荒蕪戈壁,有墓地高聳,也有叢林似的胡楊木立木屹立千年。伊弟老師緩緩地講述——
“我們五個人,每人負重60斤徒步走進去,每人每天兩個小饢兩瓶礦泉水,礦泉水凍成冰坨,露宿在夜晚零下二十攝氏度的沙漠,晚上睡覺的時候大家頭朝著篝火,火快熄滅的時候就往篝火裡扔幾根胡楊木,堅持了一個星期,駱駝隊進來後吃上了熱泡麵,是這輩子最好吃的麵條。”
“我不知道我掀開後會有什麼,當我開啟那個船形棺木的蓋板,哇——身後一片驚呼,長長的栗色的睫毛,堅挺精巧的鼻子,清晰的唇線,纏著彩色織物的髮辮……她在這裡躺了三千多年,大家不約而同地說,就叫她小河公主吧!”
小河墓地的發掘,轟動一時,成為當年(2004)全國十大考古發現之一。在這之前,小河墓地最早的發現者是羅布獵人奧爾德克,那個“千棺之地”的秘密,奧爾德克一直守著,等待他的老朋友斯文·赫定。斯文·赫定是最早深入亞洲腹地的歐洲探險家,他是斯文·赫定的嚮導,曾帶著斯文·赫定發現了樓蘭古城。他等了十多年,等來的是斯文·赫定的助手貝格曼。1934年貝格曼的考察隊發掘了小河墓地12座墓葬,震驚了世界。之後60多年,再沒有科考人員找到過小河墓地。伊弟利斯他們2002到2005年數次穿越羅布泊,在裡邊工作了10個月,發掘了167個墓葬。
伊弟老師已經70歲了,現在每年還要進沙漠,去走走他曾經工作的地方。老爺子畢業於西北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他說他的維語說得不如漢語好,但他的維吉爾族舞跳得特別有味道,像那些老派的維吉爾族人一樣,動作不大,但身體的大關節都隨著音樂律動,好像音樂就長在他們身體裡,也好像他們長在音樂裡,那種傲驕的炫技和快樂,真讓人羨慕。
沙漠裡的執法者——文管員
戈壁、沙漠沒有警察,你能見到的唯一的常年執法者就是文管所的工作人員。他們都是少數民族的農民,月薪大約2000元左右。他們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巡視領地,管好那一串鑰匙,沒有特別批准,誰都不能進入文物保護地。
維吉爾族小夥熱木汗和回族大叔馬暢是小河墓地的看守人,他們的工作站是兩個廢舊的貨車車廂改建的,有個小地窖儲存食物,大桶的礦泉水,八塊太陽能板,一個電水壺,一個小電視,沒訊號,手機只能聽音樂。一個月回家一次。是啊,穿越羅布泊非常艱難,我們從塔里木河尾段進入小河墓地,40公里直線距離,翻越了數十個沙梁,走了十幾個小時。
巴州尉犁縣營盤古城的文管員包爾熱大叔,也是在沒水沒電沒訊號的地方看守,每個月必須在工作站住半個月,自己騎摩托車在戈壁沙漠裡幾十公里回家拉水。我們的車隊半道上碰見他,塵土飛揚中,這個騎摩托的人沒戴頭盔護目鏡,像一個渾身土白色的兵馬俑突然出現。
也許常年孤獨的工作,他們都很羞澀,不善言辭。但是,他們對待手裡的鑰匙,都很嚴肅認真。
自學成才的講解員高大姐
高景蓮是若羌縣米蘭遺址的文保員,河南人,家裡窮,聽說新疆地廣人稀好活人,1994年來這裡打工做文保員,騎著腳踏車每天在方圓四五十公里的遺址裡巡視。她說她一來就喜歡上這裡,看到遺址裡出來的東西,就想哭。她的本職工作不包括講解,但她喜歡,自學成了講解員,米蘭遺址是旅遊景點,她的講解網上出名了,還帶出了好幾撥兒徒弟。文管所還允許她在遺址附近開闢了果園,種棗樹,若羌棗也能給她帶來收入。她的兒女們都在別處工作,勸她別幹了,她捨不得,她知道牆垛口上的紅柳是不是老樣子,她會告訴你用鐵鍬在這沙漠戈壁往下挖十幾釐米就是泥土,說明這裡不久之前還是一大片耕地,她清楚這裡曾經是米蘭河經過的地方,上游還有碧藍的湖水……
奇異的“大耳朵”——羅布泊
在沙漠中,對於生命的遇見,總讓人格外感慨——除了人,還有胡楊、紅柳和小鳥。
羅布泊原來是一片湖,它的衛星照片像一個巨大的耳朵,一圈一圈乾涸的印記,忠實地刻下了孔雀河尾端羅布泊逐年死亡的年輪。
小河墓地的命名者就是最早的發掘者貝格曼,1934年那裡還有一條河,羅布人的墓葬地在一個高坡上,挨著河水,有個小碼頭(到今天,那個小碼頭的木構架還保留在墓園邊),貝格曼就把這裡叫小河墓地。隨著氣候變化和上游人口越來越密集,孔雀河逐年後退,到上世紀70年代,孔雀河徹底斷流,羅布泊成為戈壁和沙漠,人們撤離了羅布泊,這裡成了無人區。
胡楊和紅柳依然留守,胡楊在水大的地方就拼命長葉子,刷啦啦,樹影婆娑。在水少的地方,葉子就縮小,針狀,乾乾的。乾死後,胡楊還能倔強地站著,風把它的血肉一點一點剝離,剩下筋骨一樣的枝幹,杵在荒漠上刷存在感。
紅柳都是抱團生長的,根系發達,能固守住一大坨泥土,頑強地吸吮泥土裡的點滴。狂暴的風搶奪它腳下的泥土,它的失地一點一點擴大,直到乾死。風把它腳下的泥包一年一年雕刻成雅丹地貌。
羅布泊裡的原住民還有麻雀、蜥蜴和不知名的蟲子。我們在羅布泊裡露營,晚上扎帳篷的時候,小蟲子爬進爬出。早起,篝火灰燼堆邊,一隻小鳥蹦跳著找吃的,看上去像是麻雀,但顏色略淺。我把小鳥照片發給伊弟利斯老師,伊弟老師說,這不稀罕,他們在小河墓地考古發掘的時候,成群的麻雀每天都來找吃喝。麻雀是從幾十公里外的塔里木河飛進來的還是羅布泊裡的常住戶?如果是每天飛進來,沒吃沒喝,為啥呢?如果是常住戶,就是羅布泊乾涸之後它們還留在這裡,進化出了找水特長,成為羅布麻雀?是個謎哦。留著吧,大自然的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