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戲》
一片擁擠的農工宿舍,一間堆滿金黃稻穀的穀倉,一間居住著孤獨黑人勞工的鐵皮屋,一片溪水流過的樹林。在百老匯話劇《人鼠之間》裡,這四個簡單的場景承載了關於夢想和現實的探討、對未來金燦燦生活圖景的憧憬,以及夢想破滅後灰色的傷悲。
《人鼠之間》改編自約翰·斯坦貝克的同名小說。這位曾經獲得1962年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在中國的知名度並不高。1960年,幾乎與《在路上》同一時期,他駕車上路,寫作了非虛構作品《橫越美國》。而在此二十多年前,“行走”一直是他小說中的主題。
在他獲得普利策獎的《憤怒的葡萄》裡,刑滿出獄的湯姆和曾經的傳教士凱西相遇在1930年代的美國大沙窩。他們用一輛老舊的卡車,載著一群窮苦的人,一路塵土飛揚地往西部去。斯坦貝克的筆寫滿了生活的細節:懷孕的年輕女子、腦筋遲緩的孩子,一家人在桃園裡摘一天桃子,拿到的工錢只夠買一頓飯。
與凱魯亞克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在路上》不同,斯坦貝克筆下的“在路上”充滿著無盡的困苦和絕望。他出生在一箇中產階級的家庭,上的是斯坦福大學——與窮苦的生活絲毫不沾邊。然而,大學時代在牧場和修路隊的勞動經歷,讓這個中產階級的兒子熟悉了社會底層的人民,也將灰濛濛的大蕭條生活和被生活壓得直不起腰的人描繪得絲絲入扣讓人心碎。
《人鼠之間》的故事發生在1937年,描繪的依舊是居無定所的勞動人民,依舊是永遠在路上的漂泊生活。我們今天為一個個美夢成真的“美國夢”歡呼,然而在斯坦貝克的幾十年前的故事裡,種族隔離仍然存在、性別平等無從談起,男人們沒有生產資料,只有出賣自己的力氣賴以求生。
小說的主要人物只有兩個,時間跨度只有三天,篇幅也很短,分為六個章節,幾乎不用改動,就可以作為六幕話劇的臺本。這也不難解釋,為何在問世後不久,這部小說就被搬上百老匯的舞臺,一演就是幾十年。
2014年,當英國國家劇院的戲劇現場轉播專案NT Live(National Theater Live)第一次與百老匯合作時,選擇錄製的就是這部經典。與之前人們透過NT Live欣賞到的英倫名劇《弗蘭肯斯坦》、《科里奧蘭納斯》相比,小劇場上演、演員總共不超過十人的《人鼠之間》是名副其實的小戲。相比古羅馬的戰爭、莫須有的科幻故事,這個發生在農場的三日故事卻更接地氣。水洗的牛仔工服、飛揚的稻穀,美國農場的生活圖景撲面而來。
NT live版本影像的中場休息環節,鏡頭帶著人們來到百老匯Longacre劇院外,街道上黃色計程車川流不息。車燈照亮了劇院門前、印有男主角詹姆斯·弗蘭科和克里斯·奧多德的大幅海報。中場結束,鏡頭一轉進入劇場。金黃的谷堆、鏽跡斑斑的鐵皮屋提醒觀眾,這裡不再是21世紀,而是絕望的1937年。
《憤怒的葡萄》寫的是浩浩蕩蕩的眾生相,《人鼠之間》的故事僅圍繞著喬治和蘭尼兩個男人展開。聰明的喬治夢想買塊地,蘭尼雖然智力停留在小孩的水平,但他高大的身軀得以保證喬治不受欺侮。這種傻大個與聰明人的間的關係,是美國喜劇片中百用不厭的經典橋段。但在斯坦貝克筆下的大蕭條年代,卻只萌生了旁人無窮的追問、喬治自身不時的惱火。然而拋開了簡單的相互倚靠、相互幫助,兩個男人漸漸發展出奇怪卻真實的友誼。
蘭尼總喜歡讓喬治講述他們遠大而艱難的夢想:買下自己的一塊地,不用再四處流浪。蘭尼也有自己的夢想。作為一個智力有障礙的人,他的生活中只有喬治和動物。他總是惶恐地問喬治:我還可以養兔子嗎?他喜歡用手撫摸毛絨絨的動物:一窩許給未來的兔子,剛出生的小狗,甚至是角落裡的老鼠——雖然他總是不小心弄死這些可愛的生物。
從一個農場到另一個農場,儘管穿著相同的水洗牛仔工作服,懷揣著夢想的兩人永遠像是人群中的異類。農場的勞工們過著日復一日的重複生活:從一個地方流浪到下一個,只要兜裡有錢就去花天酒地,從不奢望安定,就像老鼠一樣。
像人一樣抱著夢想生活,還是像老鼠一樣流浪苟且?在喬治和蘭尼到達的地方,每一個人的生活似乎都了無生氣。
只剩下一隻手的老人,他的勞動能力在慢慢喪失,與他相伴的一隻狗因為又老又臭而被人擊斃。他從那隻討人嫌的老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在農場工作的黑人馬伕,因為膚色不能住在勞工的宿舍,只能窩在馬棚旁的一個鐵皮屋裡。喬治羨慕他擁有自己的空間和時間,他卻嚮往著被別人接納的溫暖;農場主兒子的太太梅,劇中唯一的女性,一個懷著單純影星夢卻只收獲了毫無生氣的婚姻的女人。她不過想找人聊聊天,卻為此揹負了莫須有的淫蕩罪名。
斯坦貝克設定的這幾個人物,像在棋盤上布棋一樣,精準點明瞭夢想在生命中的行走軌跡。老人早已認命放棄夢想,黑人在他身處的時代並不認為自己擁有做夢的權利。梅屬於本要認命的人,卻因喬治和蘭尼的到來又重新點燃了將要熄滅的火花。
傻大個與聰明人的夢想給這個死氣沉沉的絕望地方帶來一絲愉悅的生氣。然而灰色的時代,故事註定不會擁有金色的結局。在中場的採訪中,導演安娜·D·夏皮羅和出演喬治的弗蘭科將這部話劇定義為為“美國夢、謊言與承諾”。喬治深知自己講述的夢想永遠無法實現。但經過無數遍的講述,這個講給蘭尼的未來也日益變成喬治激勵自己不斷走下去的謊言。
正如導演所說:“讓所有人聯絡起來的部分,也是讓所有人疏離的部分。”蘭尼與梅在穀倉中相對而坐的場景,幾乎是全劇中最溫馨的場景。梅訴說著童年父親的背脊、少女心中的影星夢,蘭尼心頭惦記著剛死的小狗、未來的兔子。兩個答非所問的人,卻因夢想共享了人生中最後一段靜謐美好的時光。蘭尼失手殺死梅,彷彿平地一聲雷,將短暫的平靜擊打得粉碎。
《人鼠之間》的名字源於英國詩人的一句詩:老鼠與人的最好打算常常落空。這個名字幾乎註定了故事的悲劇結局。喬治做了人生中最艱難的決定,伴隨著這個決定,謊言終歸被現實撕裂,夢想徹底破滅。草叢裡響起的槍聲與喬治奪眶而出的眼淚一塑造了讓人悲傷的結局。在灰色的時代、破碎的現實和夢想對映之下,友誼顯得彌足珍貴,同時也無比脆弱。
水母
英國國家劇院現場”戲劇影像放映:《人鼠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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