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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儼少山水畫的動態美
美學家宗白華先生曾說過:“舞是中國一切藝術境界的典型。”他又進一步說道,“中國的書法畫法都趨向飛舞”。也就是說,中國的書畫藝術非常強調筆飛墨舞中所傳達出的動態美。英國美術史家羅傑·弗萊也說:“中國藝術首先引人注目的是在其中佔首要地位的線的節奏。這種線的節奏又總是具有流動和連續的特徵,這真是一種用手畫出來的舞蹈的曲線。”的確,我們所能看到的漢代繪畫和見於敦煌石窟的北魏北周時期的壁畫,都具有一種飛舞的動態美,而唐代王維一派的山水畫更是“山谷盤鬱,雲水飛動,意出塵外”(朱景玄《唐朝名畫錄》)。儘管自晚明以來,傳統山水畫在審美方面逐漸趨向於閒靜散淡,但是這並不妨礙某些技巧高明的畫家透過飛揚的筆墨來表現奔湧的情感,傳達生動的氣韻,進而使山水畫隨著時代風雲的變換而面目一新。陸儼少就是其中一位傑出的代表人物。
陸儼少(1909-1993),字宛若,上海嘉定南翔鎮人。新中國成立後歷任上海中國畫院畫師,浙江美術學院教授,浙江畫院院長。他早年就學於前清翰林王同愈,後為上海畫家馮超然入室弟子。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不但得乃師真傳,且自溯中國畫之源並出入諸家境界,成為近百年來能夠繼承文人畫的優良傳統又能自出新意的山水畫家。陸儼少的山水畫藝術功力深厚,善於運用變化莫測的筆法來表現大自然的靈秀神韻,畫面雲氣橫生、煙環霧繞,水奔浪湧、極富動感,其介於具象與抽象之間的獨特意境尤其耐人尋味。
陸儼少曾在自己作品裡題曰:“寫胸中一段奇。”這奇,在於他的膽識和魄力,在於他出入傳統的胸懷和抱負,更在於他開拓創新的氣度和精神。“行萬里路,讀萬卷書”,“畫山水必須到山水中去”,這是陸儼少的一貫主張。他在20世紀30年代即在浙江武康上柏山購地辦農場,以終日悠遊山林為樂。抗戰時期他攜家屬入川,得以飽覽長江之雄奇、蜀山之秀美,特別是抗戰勝利後乘木筏經峽江漂流出川的歷險之旅,更賦予其無窮的創作靈感。在山水畫的創作上,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文人畫家強調閒靜,以幽寂為上品,陸儼少則一反董氏以來的這個傳統,以動為主,用強烈的動感來主宰畫面,尤其在他後期畫作中,山形縱橫奇兀、欹側欲墜,山勢雄拔崢嶸、高聳天際。雲煙舒捲、繚繞如帶,霧氣升騰、草木含潤,深壑幽谷、飛瀑喧譁,絕壁插江、波濤洶湧。雲、水、山相摩相蕩,真所謂“山欲靜而云煙飄動,谷思寂而水流有聲”。
一、取勢為上
“遠取其勢,近取其質”,陸儼少認為山水畫創作中取勢為上,只有這樣先聲奪人,才能吸引觀者進一步體味區域性形態和筆墨韻致。這兒的“勢”,首先指的是繪畫藝術描寫物件的“氣勢”,表現在陸儼少畫作中則特指那種高華壯健、氣脈貫通的韻致。清代笪重光在其著作《畫筌》中曾說:“得勢則隨意經營,一隅皆是;失勢則盡心收拾,滿幅皆非。”就極為透徹地指明瞭“氣勢”在中國畫創意中所具有的神妙功能。
同時,“勢”還有另一層含意,即“動勢”,指的是畫面飛揚躍動的態勢,也就是蘊含於筆墨起、承、轉、閤中的動態變化,其目的在於造成一種形象的運動感,表現在構圖上就是有意識的製造險峻奇崛之境,越險就越有動勢。
陸儼少山水畫中的“動勢”與“氣勢”共同體現藝術生命的韻律。氣勢伴隨著動勢,動勢增強著氣勢,動勢與氣勢共同運用,相輔相成,使畫中景物展現出生機勃發的感人態勢和婉轉迂迴的動人旋律。
陸儼少在《學畫微言》中專列“取勢”一節,特別強調說:“第一要注意取勢,一眼看去,聳神驚目,就能抓住人。”他進一步說明取勢之法:“山水畫章法,首先要取勢。取勢之法,先要抓住重點。不外有五個章法,形象化一點,可用五個字來說明,即‘之’字、‘甲’字、‘由’字、‘則’字、‘須’字。重點在紙幅中間,可用‘之’字來說明。即由下方開頭偏右,稍上偏左,再上又偏右,再上又偏左,屈曲像‘之’字形。如果重點在上面,可用‘甲’字來說明。景物在紙幅上面,是其重點,下面輕虛,好像‘甲’字。如果重點在下面,可用‘由’字來說明。景物偏在左面,是其重點,右面輕虛,可用‘則’字來說明。如果景物偏在右面,是其重點,左面輕虛,可用‘須’字來說明。也可用幾個‘字’穿插合用,以達到變化多端的效果。”他用五個字來形象化地講解取勢,用不同的字形來代表不同的形體,使畫家容易把握大體的畫面印象,進而確定筆法的基調和用筆韻味,從而使作畫的著眼點由大到小逐漸深入。
二、起伏有致
構築畫面動感的兩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取勢,第二階段則是運勢。所謂運勢,就是運用深厚的筆墨功夫來控制畫面的節奏,以達到起伏有致、靈動多變的效果。在這一階段,陸儼少認為首先要突出主題,即大處有著落,接下來則要讓畫面有傾向性,也就是要求整個畫面的勢產生傾倒。傾向性產生於畫面形態的起伏變化,需要多個區域性相互配合。“一開一起一合,開合之間,要有一定的傾向”,彼此呼應中有共同傾向,小勢服從大勢,即“小開合包括在大開閤中間”。“取勢既定,大處有了著落,但在小處,還不能放過。小至一個區域性,都要有輕重,再小一點一線,都要為這個勢服務。每下一筆,都要增益其勢,而不是減損其勢。要做到筆筆有著落,筆筆都能看,筆筆都起作用,經得起推敲”。這種起伏有致的畫面結構往往需要形體的層疊排列,以達到在整齊中求變化的藝術效果。“有時存心層層重疊,甚至接連疊幾重,這樣做畫面可以結實,同時也積蓄力量以取其勢。只不過在重疊之間。也要有些變化,否則容易板。”在他的許多作品中,都是有意將山形和水波層層積疊以蓄勢,山峰扶搖而上,水流奔湧而下,從而形成排山倒海的氣勢。
此外,陸儼少非常善於藉助山、雲、水之間的曲線穿插來突出動勢。他將筆下的山脈以斜勢置於畫面中,一座座高山有如在水面上揚帆而行,雲水連線成帶狀曲繞山巒間,形成雲隨水動,水隨雲流的效果,整個畫面如旋如舞,是表現動勢的最佳寫照。
對於山、雲、水的造型處理,陸儼少偏向於透過筆跡的虛實變化來作近於抽象性的表現,而這種對於筆跡的掌控更利於突出畫面的起伏節奏。他說:“重實處一般用焦墨濃墨,用筆必須堅實沉著,繁重密緻,使得有厚的感覺。”“虛的辦法,不外用淡墨或者用乾枯的濃墨,用筆或細或簡,要做到寥寥幾筆便意足”,因此他的畫可以說是透過筆與筆之間產生的合力,共同構築畫面的動感。同時,他的畫面中墨色多變,其濃淡枯溼的對比既增加了畫面的韻味,又豐富了畫面的層次。
三、線面結合
陸儼少的畫面追求的是雲起水湧、峰巒躍動的雄奇氣勢,這種氣勢,透過筆墨的虛實對比來突出。我們可以看到,他的丘壑佈置與構圖經營,完全超越“三遠”成法,騰挪跳躍、開闔自由,左右逢源、隨心所欲,變化莫測、出人意表。其技法上突出的標誌特徵是抽象的“墨塊”“留白”結合連綿舒展的“勾雲”和細密流暢的水紋,線面結合、章法儼然。
陸氏畫水,臂使腕、腕使指,手腕靈活、指實掌虛,集全身之力於筆尖,中鋒運筆為主,充分利用筆鋒的柔韌和水墨互滲的肌理效果,以線條勾勒造型。一瀉千里的江流,用勁挺的中鋒筆線勾出,或連綿不絕,或似斷若續,或起伏跳蕩,或迴旋曲折,和逆向飛動的流雲交融在一起,穿插在似鐵如鋼的峻嶺崇山之中,氣勢憾人、動態十足。
陸儼少畫雲分為勾雲、染雲、留白三種手法。勾雲法是傳統畫雲技法,陸儼少將其進一步發揮創新。他說:“傳統畫法有大勾雲、小勾雲兩種雲法,但歷來多作靈芝狀,少有變化,無生氣。我對照自然雲的形態,參酌古法,加以成之。”他用充滿動感的的線條表現變化豐富的雲,使雲顯得更加生動。所謂染雲法,就是不勾出雲體,而以墨積染。這也是傳統技法,但陸儼少用筆乾脆利落、簡潔明快。留白法則是陸氏獨創,他說:“我創為留白之法,於積墨塊中留白線迴環,蜿蜒屈曲……把水墨留出白痕,綺繞縈曲,盤旋山際,或是雲霧,或是水光,前人之所未有。”陸儼少以留白法畫雲時,落筆著意於墨塊的組合,同時關注留白,即所謂“審度形勢,計白當黑”,離合顧盼之間有陰陽互動、線面相生的效應,使得畫面黑白分明,給人以豐富的遐想空間和強烈的視覺感受。
審美風尚與時代精神息息相通,它能曲折地表現出一定時代複雜的人生觀。在美學史上,曾經有多次“靜”觀與“動”觀的爭論。“靜穆”作為一種美的範疇在審美的領域自有它的地位與價值,這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動態”更有其獨特的審美價值。陸儼少生活在滄桑鉅變的年代,浪潮起伏、風雲激盪。他的山水畫作品正是在這種時代風潮的感召下以飛揚的筆墨抒發強烈的情感,將自然界雲騰水奔、瞬息萬變的動態表達得淋漓盡致,充分展示了畫家對於“天地大美”的不懈追求和對精神自由的無限嚮往。
陸儼少作品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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