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對分配機制不公的積怨存在已久,但情緒的爆發更多來自一種不安,處在IP理論升級、網文商業模式革新的時間點上,行業變化傳導到每一個個體身上。對於平臺而言,新合同的推出是對創造者價值的再一次強調,也是對內部管理系統的一次釐清。
作者 | 張一童
6月3日,在“合同事件”爆發一個月後,閱文如當初在懇談會上承諾的那樣,拿出了修訂後的新合同。
新的作者合同包括了基礎協議、授權協議和深度協議三大類,作家可對每部作品自主選擇是否授權及授權方式,授權協議中又包括甲(按著作權完整期限)、乙(按完本後20年)兩版。針對作家廣泛關心的著作權、免費/付費模式等問題,新合同以條款明確,作品是否加入免費模式由作者確認,強調著作人身權屬作者,平臺與作家屬合作關係並提供多種福利權益等。
3日下午新合同釋出後,楊晨朋友圈裡,轉發新合同的作家越來越多。作為閱文集團副總裁、總編輯楊晨自己是作家出身,也是閱文高管裡平時與作家接觸最多的人之一。4月底,他注意到針對合同的討論在作家中越來越多,立刻把這個情況彙報給了新任CEO程武。
作家並不是第一次對合同提出異議,只不過在過去這種意見更多發生在議價權更強的頭部作家和平臺之間,很少在群體中帶動起這樣的廣泛參與。
這種情緒的爆發不僅僅來自於對個人利益的爭取,還隱含著一種不安。經歷近20年發展,網文行業正站在新的路口,它面對來自更多娛樂市場的擠壓,內部則迎來IP理論升級、商業模式革新的新節點。行業變化傳導到每一個個體身上,在這樣一個以個人創作者為基礎,商業與江湖混雜的生態中掀起軒然大波。
網文行業需要更有活力的創作生態,也需要更能放大內容價值的商業創新,這需要更合理的分配機制,更規範的行業規則,和更精細的運作系統。它由平臺、作者、讀者三方共同促成,從新合同的釋出開始,但遠不止於此。
“早期的合同其實很粗放。”徐公子勝治說。作為最早一批的網路文學作者之一,徐公子勝治從本世紀初就已經開始網文創作,一路從論壇到起點中文網,也曾短暫入駐過其他平臺,經歷了網文行業發展的各個階段,也簽過各種各樣的合同,“幾乎市場上能找出的合同型別我都簽過”。
“合同事件”爆發後,證券分析師出身的徐公子勝治釋出了文章《文學網站與作者》,其中系統梳理了網文平臺在不同階段的合同情況。
以起點中文網的創立為起點,網文行業近18年的發展過程中,商業模型處在持續進化更新中,作為一種網際網路文化產品,這種變化很多時候甚至是為了配合特定內容產品出現,比如2019年的合同更新中就添加了有關互動內容的條例。
很多條款還服務於特定的市場環境,比如應對惡性競爭,或是出於一些業務需求。這些條款有一些延續自行業早期,已經不適應現在的市場情況,操作性也不強,但卻沒有及時刪去。
“一些條款不能說是不公平的條款,而是顯然沒有必要的條款,它讓一方更不高興,但也不能給另一方帶來更多的利益。”徐公子以平臺代運營社交媒體的條款舉例,“看著很有道理,但是實操性不強。不是每個作者都需要,平臺也運營不過來,可以單獨談授權做補充協議,但沒必要寫在基本合同裡。”
楊晨也認同這一點:“這次舊合同裡被詬病的很多條款我們其實從來都沒有使用過,作家之前也一直是對我們很放心的。”當這些沒有被使用過但是存在一定問題的條款成為被討伐的物件,“為什麼不去掉呢。”
但徐公子勝治也表示,在和平臺對話的過程中,單個作者的確處在弱勢,“他要面對一個強大的法務部門。”長期以來,儘管有“白金合約”這樣的專屬合同,但即使是擁有一定議價權的頭部作家在面對平臺時也很難做到完全的平等對話,更不用說新作者和小作者,“能有一個平臺讓你釋出作品,甚至取得收益,對於大部分作者就很滿意了。”
這些累積的不滿在今年隨著閱文管理層的調整找到了宣洩的出口,楊晨明顯感受到這一次和以往的不同,相比頭部作者,中長尾作者佔了大多數。
作為一個標準的金字塔結構,網文行業的大部分產值都由頭部作者創造,但這並不意味著大量作為基座的作者不重要,相反,他們是網文行業重要的根基。“我們有各種各樣的福利補貼這些作者,也不斷對他們進行培訓和指導,現在的頭部作家也幾乎都是這麼來的。”楊晨說。
而面向所有人的更公平和合理的分配和激勵機制是創造一個充滿活力的內容生態的基礎。5月6日,閱文新管理層邀請了一部分平臺作家參與懇談會,積極收集他們的意見。懇談會之後,通過後臺郵件、群、電話等多種方式,閱文收集了數千個作家的意見。
新合同的核心是促成平臺和作者之間更合理和邊界明確的合作機制,同時給予作家更多自主選擇權。楊晨同時表示,現在開始當新作家簽約時,平臺也會進行提醒,進行更詳細的合約解釋。
創作者的不滿在合同上集中表現,但無法僅用利益分配解答。
一些具體的訴求透露出更多情緒,比如對免費的牴觸,在憤怒背後,一種不安在作者群裡中傳播,這種不安來自於對行業變化的無措。
2002年,起點中文網成立,並建立起了以章節付費為基礎的商業模式。直到今天,付費依然是網文行業的基礎商業模式之一,它塑造了網文的整體商業價值,支撐了其近二十年的飛速發展,創造了數家上市公司,也為大量創作者帶來收入,讓他們有機會走上職業道路。
2016年,二寶天使開始在起點進行創作,四年時間她累計創作超過909萬字,成為起點的長約作家,作為創作小眾品類的中腰部作者,她每個月的平均收入接近2萬。
這種穩定性正在被打破,來自於網文行業的又一次自我進化。面對其他娛樂內容對市場的客觀擠壓,同時自身依然有著極大的使用者增長空間,整個網文行業都在嘗試更多方法進行拉新。
另一方面,整個中國文娛市場對IP的理解都在進入新的階段,作為所有故事源頭的網文行業也要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演算法的廣泛運用讓更高效的流量分配成為可能,也帶來了商業模式的革新。這些變化傳導到每一個個體身上,當平臺也依然處在摸索之中,沒有明確答案時,作者們就更容易感到惶恐了。
從第一天上傳自己的作品開始,過去的1368天裡,二寶天使從來沒有斷更過。她稱自己為“理智派”,並表示身邊的熟悉的同行也大多數持有和她一樣的態度,“他們還說我上網不多,勸我不要被帶節奏。”
一直處於盈利狀態的付費平臺讓作家們感到安全,相比之下,尚且不談利益劃分,“免費”的商業模式是否真的成立還要畫個問號。
“我當然佩服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也期待看到。”二寶天使說,“但至少對我的作品來說,現在不是特別合適,如果主站也轉為免費,對我們的影響是很大的。”作者助手在後臺給她發了意見徵求書,二寶天使對原合同其實沒什麼不滿,但她還是針對“免費”寫下了自己的意見。
楊晨特地邀請了一些態度比較激進的作家參加了懇談會,但在和作家交流的過程,也包括之後的一個月收集意見的過程中,楊晨可以逐漸感受到真正的平臺作者往往是更理智的。
“即使是反對的作家也是想和你好好講道理,而不是要打倒你。”楊晨說,“作家和平臺一定是站在一起的,是緊密的聯合體,這是我們和作家都意識到的。
新合同的推出是對網文行業陳疾的一次整改。一個發展了近二十年的需要更合理的分配機制和更明確的規章秩序,江湖式的兄弟情義雖然看起來美好,但粗放的管理顯然已經不適用於這個有著千萬從業者,千億產值的成熟行業。
在特殊的行業背景下,在平臺和作者的利益再分配之外,新合同的推出也被賦予其他意義。
4·27新管理層的走馬上任,意味著閱文以及它所帶領的網文行業進入到新的階段。這背後,在IP熱潮興起並野蠻生長的第五年,中國文娛市場都在重新認識和理解IP的價值,並再次梳理IP打造的有效方法論。作為故事的源頭,IP概念的提出,帶動了網文版權價格的水漲船高,但出於產業能力的有限和認知的侷限,網文平臺的IP開發也往往止步於版權出售。
IP開發將成為下一階段閱文重要的業務方向,這需要完整的產業控制力的支援,這是為什麼會由程武接任CEO。而相比一次性的販售,主控IP開發需要平臺長期投入,相比粗放地全部掌控,一個更高效的專案篩選機制是更有益的,與原作者的合作也變得更加重要。無論對於前者還是後者,合同的修訂都是第一步。楊晨表示,包括產品和版權在內,閱文還會在更多領域打通與創作者之間的溝通渠道。
網文所處在的特殊行業階段,往往讓人過於關注它與外部市場間的矛盾,平臺之間的紛爭,又或是商業模式上的爭論。而平臺和作者之間的共生關係,似乎意味著二者之間的矛盾很難真正成為這個行業的核心問題。
但在文化行業中,內容永遠是第一位的,而內容與創意最終來源於人。無論是閱文所推進的IP開發,還是正在攪動網文市場的免費流量,它們都必須以一個充滿活力的創作生態為基礎。
楊晨相信網文最終的破圈依然要靠內容的創新,而只有當內容生態是足夠公平和自由的時候,才能夠吸引更多人進入其中,才有可能出現更多讓人意想不到的作品。
新合同釋出當天,徐公子去到了位於上海的閱文總部,離開起點兩年後,他最終還是決定回到起點。“在起點你什麼樣的人都可以遇到,所以它是相容幷蓄的,幾乎什麼型別的書都可以找到你的讀者。”
二寶天使還記得2016年她離職不久,決定開始網文創作,身邊的人介紹她去起點中文網,對她說這是個對新人更友好的網站,“它的推薦機制更公平,包容性更強,編輯也擁有自己的推薦權,很多小眾文都是這樣被推給讀者的。”
二寶天使甚至還不知道自己適合哪種文風,她在起點上傳了第一章,就此開始了自己的職業作家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