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在由上海交通大學安泰經濟與管理學院舉辦的第二屆“安泰交響”論壇上,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感染科主任張文宏表示,第二波疫情是必然的。在疫情防控常態化的情形下,健康碼,成為不可或缺的一環。然而,對於沒有智慧手機的老人,萬事皆困。
8月17日,黑龍江哈爾濱,一老人疑因沒有手機掃健康碼,被公交司機拒載,遭乘客譴責,民警將老人帶離公交車。此事經多家媒體報道後,引發社會熱議。
無獨有偶。據新華社報道,8月8日,大連也曾發生老人因無健康碼乘地鐵受阻事件。類似報道並不鮮見。此前,《中國新聞週刊》微博發文稱,今年3月20日,江蘇鎮江一公交車上,多名老人因老年機無法出示“健康碼”,被乘客趕下車。
上述事件,看似“手機問題”,卻指向養老困局與社會文明程度。國家統計局2019年統計表明,2018年末,我國60週歲以上人口逾2.49億,佔總人口的17.9%。而60歲以上老人會上網的比例僅為23%。
縱觀全國,多地已開展相應服務,助力老人融入數字時代。早在2016年4月,四川成都雙流區老年大學就舉辦了智慧手機使用講座。而在浙江、北京、深圳、瀋陽等地,近年來,相關活動亦不鮮見。
智慧手機的缺席,是否意味著晚年生活的孤獨?科技發展,如何才能不以老人被邊緣化為代價?紅星新聞歷時數日,先後尋訪多位老人,就此展開調查。
↑漫畫:老奶奶坐公交對著司機的頭掃碼,現代科技對老人來說有點難 資料圖 圖據東方IC
①“局外人”
從出行、支付到就診
老人不會智慧手機一路受阻
“現在是2020年*月*日,星期*,上午 8點整。”
成都市民王先生的一天,是從老年手機的整點報時開始的。每天8點至18點,手機會準時進行10次整點播報。
2019年5月,王先生以240元的價格在成都太升南路某店購得這部老年手機。對於78歲的他來說,字型大、功能簡便、自動報時,是他選擇老年機的理由,“我的視力下降很多了,看不清小字。”
兩年前,兒子曾給王先生購得一款智慧手機,用了不到2個月,就被王先生擱置了。他回憶,智慧機功能繁複,每次接打電話,都需滑動介面、翻過各類軟體,“經常沒注意就點進別的地方,電話一直接不起來,著急。”
本來沒有智慧手機,對他的生活不會有任何影響——直到2020年,在過去的這個新冠肺炎疫情肆虐的春天,健康碼,開始成為大家的出行必備。
王先生豁然發現,沒健康碼,幾乎寸步難行。出行、就診、購物……健康碼,不僅是自我與外界的通行證,某種程度上,更決定了他能否保有起碼的尊嚴。
今年4月,王先生因病去成都市第三人民醫院就診。他伸手招車,前後見到兩輛亮著紅色“空車”標誌的計程車,都從他面前呼嘯而過,這讓他納悶。
少頃,一輛計程車終於停在附近。一經攀談,他才明白,和前兩輛空車一樣,這輛計程車已透過手機軟體和其他乘客約好了行程。
又等了十多分鐘,真正的“空車”終於來了。王先生問,“師傅,收現金不?”
“不得行,”司機答,“要掃碼。”
這讓王先生犯了難。於是,他改乘公交車,“當時公交只喊戴口罩,沒喊出示二維碼。但(和坐計程車相比)就要多出差不多20分鐘吧。”
到達醫院,需要出示健康碼。王先生表示,自己用老年機,無法出示,院方工作人員稱,若無健康碼,則需出示身份證。此前,王先生並不知道需攜帶身份證,遂返家,“後來,找的家附近藥店的坐堂醫生看的病。”
“防疫是全民共同的,我們理解,也支援。不是不願意掃,而是老人機掃碼確實有困難。”王先生希望,“應該有一個協調(機制),而不是一刀切。”
↑成都一家超市每天專門準備兩三百零鈔和硬幣,方便不會用智慧手機的老人 (資料圖)
對此,有學者也表達了類似觀點。據東南網報道,福州大學社會學系主任甘滿堂教授表示,凡事均有兩面性,不能一刀切。他主張,在疫情防控常態化下,70歲以上的老人可免用手機,採用其他的手段做好相關資訊登記。70歲以下老人則應學會用智慧手機。
甘滿堂認為,70歲以下的老人,尚有學習能力,亦需年輕人相助。
東北林業大學行政法學教授周玉華也表示了相近的觀點。據央廣之聲報道,在言及老人乘車受阻時,周教授說,“老年人作為特殊人群,有合法的身份。政府規章等不能減損公民權利,正常上下車是公民的權利。特殊時期已經過了,是不是應該有一些鬆動的政策。”
②艱難的學習
點兩下就能用的微信程式
阿姨學了兩天,記了7個步驟
“哦豁,咋個又沒得了?”72歲的黎阿姨坐在沙發上,手裡的智慧機像一個不聽使喚的高科技玩具,讓她頗為苦惱。
“你點到其他頁面了,先退出……不是,點這個……”
身旁,兒子正教她如何使用健康碼。黎阿姨拿了個本子,記錄下操作步驟,但從頭再來時,又懵了。
年輕人駕輕就熟的微信程式,黎阿姨舉步維艱。年輕人短短兩步“開啟微信,輸入‘天府健康通’”,在黎阿姨的本子上,列成了七個步驟:
1、在手機上往下劃。(從最高的地方往下劃)
2、點兩個箭頭的圖案(點一下。聯網:藍色;沒聯網,灰色。)
3、點微信。(如果沒找到,就把螢幕往左劃。)
4、如果點錯了,就按最左邊的三尖角符號退出。(在手機最下方)
5、點放大鏡。(放大鏡在微信上方。)
6、在放大鏡那裡輸“健康”。
7、點“天府健康通”。用完了,要再點“兩個箭頭”,取消聯網。
兩天後,黎阿姨終於學會使用“天府健康通”,但這並沒讓她釋懷,“我有娃兒教我,那些娃兒出去打工、留學的老人咋辦呢?”
讓黎阿姨記憶猶新的是,今年5月,她去成都一家餐館吃飯。對方明確表示,只能手機支付,不收現金,“人民幣是法定貨幣,憑什麼拒收呢?”
↑微信使用者 資料圖 圖據東方IC
一年前,黎阿姨買了智慧機,但僅限於接電話、看簡訊。兒子給她註冊了個微信,還幫她加了十餘位親朋好友和單位微信群。她卻從未用過微信,只是十天半個月讓兒子代看一次,是否有留言。微信群裡,總是亮著提示訊息的紅點,開啟來,累積的群資訊常達四五十條之多。
黎阿姨懷念以前使用老年機的日子,“不像智慧機,經常出現啥子‘更新’,不敢點,怕點錯。”
和黎阿姨不同,70歲的瀘州市民張先生習慣了使用智慧手機。一年前,他學會了手機淘寶、微信支付,有時還會發朋友圈。但直至今年8月22日記者採訪時,他仍不懂何謂“健康碼”,“不曉得咋個申請,我周圍的老年人基本上也不曉得。估計要在手機上預約,還要做個核酸檢測,證明是健康的?”
張先生坦言,兒子從未言及健康碼的使用方法,“他都不曉得。”
同時,張先生表示,沒有健康碼,對出入小區和就醫影響並不大。近日,其老伴生病住院,“她住院,我們家屬進醫院探望,都必須要做核酸檢測。憑核酸檢測結果進醫院,所以沒健康碼影響不大。”
③小範圍調查
超半數老人不用智慧機
38%受訪者稱“太麻煩”“怕受騙”
今年8月26日至8月31日,紅星新聞向73位64歲至87歲的老人發放了智慧手機使用調查問卷。問卷顯示,受訪者中,智慧手機使用者為30位,非智慧手機使用者為43位。其中,70歲以下使用智慧手機的老人比例最高,約為66%;70歲至80歲使用智慧手機的老人約24%;80歲以上使用者約10%。
受訪者選擇使用智慧機的主要原因是便於網路支付、和親朋微信聯絡,而選擇使用非智慧手機的主要理由是字型大、音量足、操作簡單、免於各類軟體之擾。
93%使用非智慧機的受訪者稱,因無健康碼,曾遭遇求醫受阻、進商場受阻等。
52%的受訪者則表示,因為沒有智慧手機,曾遇到餐館支付、打車支付受阻。
老人們學習使用智慧手機的途徑67%為孩子教授,14%為親友指點,10%為社群講解,9%為老年大學等機構培訓。
同時,62%的受訪者表示願意學習智慧手機。38%的受訪者坦言“不願意”,原因多為“太麻煩”“記不住”“怕受騙”。
對此,成都市退休職工活動中心主任洪圖坦言,“在我們做的這麼多年服務裡,發現有些老同志,對新事物的接受還是比較畏懼。想融入,但是怕。比如,有的老人使用智慧手機,但很多功能不會用;有的老人不清楚應用平臺是不是和錢有關,所以一般不得掛銀行賬戶,覺得不安全。”
↑資料圖 圖據東方IC
④多地有措施
紙質證明代替健康碼
多地還可用身份證、市民卡等
針對一些老人沒有智慧手機、不會使用智慧手機的情形,各地出臺了用身份證、市民卡、紙質健康證明等代替健康碼的措施。
四川省衛生健康委基層衛生健康處的一位工作人員8月21日告訴紅星新聞,“成都常住居民,可以去開健康申報證明。健康申報證明在社群醫院都能開。”同時她表示,以四川省人民醫院為例,彼時“直接測體溫就行了。”而且老人的家人也可下載國家政務服務平臺APP,“家屬可以幫助多人申請健康碼。”
紅星新聞記者梳理看到,早在今年3月22日,四川成都龍泉驛區龍泉街道利民社群就發文稱,“利民社群組織社群工作人員、居民組長、網格員為轄區中老年人及未使用智慧手機的居民申領個人‘健康碼’,並列印成紙質的,方便居民出行。”
利民社群一位工作人員8月22日告訴紅星新聞記者,“整個龍泉街道都是這樣做的。當時我們專門有個網格手機,有個系統,給他們開通許可權了,幫他們註冊。申請了,打印出來。”
她還表示,“現在沒那種系統,沒那種機子了。”究其原因,她解釋,隨著疫情得到控制,“很多地方都沒要求用這個(健康碼)了。現在沒有人過來找我們做這個事情,因為他們基本上都弄好了。”
對於仍需申請健康碼的老人,這名工作人員表示:“家人可以用他們的手機,幫他申請。如果有獨居老人,就喊居民小組長去看有啥子需要幫助的。”
和四川成都一樣,多地可由社群或定點醫院出具紙質健康證明,效果等同於“健康碼”。如上海、江蘇等地,無智慧手機的人員,可由住所地社群稽核並加蓋公章出具健康通行證明,證明有效期為14天。
↑資料圖 圖據東方IC
據央視報道,浙江紹興上虞區創新開發了“健康碼暢通行”系統,居民可透過本人身份證代替“健康碼”,針對一些無智慧手機、不會申領“健康碼”等問題,可由親屬或社群民警在網上代為申請,待匯入系統後,即可憑證通行。
浙江杭州則開通了“市民卡+健康碼”系統,在全國率先推出“卡碼合一、刷卡讀碼”模式,在給家裡的老人和孩子代辦申領健康碼之後,他們只需刷一下市民卡,即可顯示健康碼顏色狀態。
廣東省的“粵康碼”可儲存及列印紙質“粵康碼”,具有普通“健康碼”同等效力。
⑤專家學者提建議
可用電子公交卡代替健康碼
對獨居老人開展個性化服務
針對前述現象,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教授王紅告訴紅星新聞記者,“一個社會不僅要對孩子充滿善意,也要對老人充滿善意,這才是一個文明進步的社會。”
王紅坦言,“老人的一些東西,社會開始在考慮,但是考慮得很不夠。”
她認為,“不會用電子裝置的老人,其實可以帶一個電子公交卡。這是大資料時代,很簡單。電子公交卡就可以是個最簡單的定位裝置,完全可以是動態的。比如老人根本沒有離開這個區域,活動範圍很小,沒有去高風險區,那麼他的電子公交卡應該就是個綠碼。”
四川省社科院社會發展與公共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黃進則表示,“疫情防控,事關公共利益。我們應該加大宣傳,讓老年人出行時,家裡或者社群給他列印一份健康碼出來,提前預備。”
而對於獨居老人,他表示,“需要找社群居委會幹部等給他提供幫助。或者讓社群委託社會組織來幫助開展一些社會服務,儘量做好這種個性化的服務工作。”
↑一些地區推出無人售賣,需要手機掃碼支付等,對於老年人來說太陌生 資料圖 圖據東方IC
紅星新聞記者 彭莉
編輯 於曼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