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惋字幕組：想為正版付費，但沒地方掏錢

人人影視字幕組的最後一條微博停留在 1 月 4 日。沒想到，那是告別前的預兆。

2 月 3 日，「上海警方摧毀人人影視字幕組」登上微博熱搜。警方通報稱，「人人影視」刊載影視作品 20000 餘部（集），註冊會員數量 800 餘萬。警方「抓獲以梁某為首的犯罪嫌疑人 14 名，查處涉案公司 3 家，查獲作案用手機 20 部和電腦主機、伺服器 12 臺，涉案金額 1600 餘萬元。」

據通報，人人影視自 2018 年起，在未經著作權人授權的情況下，透過境外盜版論壇網站下載片源，以約 400 元 / 部（集）的報酬僱人翻譯、壓片後，向公眾傳播，透過收取會員費、廣告費和出售燒錄侵權影視作品行動硬碟等手段非法牟利。

訊息一出，社交媒體上湧現出不少為人人影視痛惋，甚至鳴不平的聲音：「時代落幕了」、「哪裡還能收留我們這些美劇難民」、「從不以看盜版為榮，但我們哪裡去找正版的渠道」。

需要強調的是，字幕組的翻譯不直接等同於盜版，如果他們僅僅是介紹性地短時間播放，且原版權人無禁止介紹表示的，不屬侵權。但一旦涉及營利目的，版權這塊石頭遲早會壓下來。

智慧財產權律師遊雲庭寫道，根據《著作權法》的規定，人們出於興趣，自己翻譯字幕可以算合理使用，但如果把字幕傳播到網上，理論上就侵犯了影視作品著作權人的翻譯權。再者，壓制傳播含字幕的影視作品檔案是侵權的，一些大型字幕組早期提供 P2P 下載，後期直接提供線上播放業務。這些都直接侵犯了影視作品的資訊網路傳播權。而廣告和會員收費則涉嫌侵犯著作權罪。

「人人影視所以被打擊，主要原因是在商業模式先天就有很大瑕疵的情況下，他們還要做大，不做大至少刑事風險小很多。」作者寫道，「人人影視之前沒有被端，是因為沒有過度損害影視著作權人的利益，但他們的基礎商業模式已經落入刑事打擊範圍，所以哪怕權利人不舉報，他們做大後政府遲早也會出手打擊。他們要不被抓，最好只提供字幕下載，不碰影視檔案，更不用說提供線上播放服務了。」

值得一提的是，和人人影視「一母同胞」的人人影片（原人人美劇）似乎已經成功「洗白」。

早在 2014 年，人人影視便被國內的廣電執法部門查處，最終在年底時宣佈關閉站點。但就在第二年，在拿到了創新工場的投資後，迴歸的人人影視便與新的團隊合作成立了「人人美劇」。

但收編需要付出「代價」，很多內容必須先審後播。許多劇迷表示不滿。這導致了 2017 年人人影視和人人美劇（改名為「人人影片」）分道揚鑣。之後，人人影片努力成為「正規軍」，4 年裡先後進行過 3 輪融資，開始購買版權，融資、公開宣講、籌備上市，還與重慶廣電集團等國有資本達成合作。

而人人影視是另一種境遇。2018 年，他們在微博釋出訊息稱，字幕組嘗試接受捐贈，以改善客戶端的頻寬壓力和開發支出壓力。2019 年，字幕組開始甩賣裝有大量片源的硬碟，據說是人人影視伺服器上退下的備用硬碟。

在遊雲庭看來，人人影視算是「盜亦有道」：「愛優騰」有獨家版權的片子不盜，院線在播的影片會晚點上線，未引進的外國電影院線在上映期間也多數不會播放，著作權利人找他們刪除盜版影片基本都同意。

人們對人人影視被端的痛惜，其實是對整個民間野生字幕組更廣泛的捍衛。其中一個原因，是他們給了需要經過漫長的引進、審查的正版內容一個極其快捷的觀看通道。

「愛優騰」這類正版影片平臺，往往需要較長的時間，對引進資源進行壓價談判，並走正規的審查流程。

2017 年，搜狐 CEO 張朝陽談到美劇版權問題時說，「搜狐最早做美劇，當年買了美劇，一到兩個小時之後就可以上線，這樣大家都不看盜版了，因為正版方便流暢。現在美劇審查需要兩個月，美國出了好幾季我們這邊恨不得才剛上線，很多人耐不住就看了盜版。」他說，「現在的審查，反而導致真正的正版美劇買來播的時候只有三分之一的流量，我們也懶得去引進了，都不賺錢了，版權很貴也沒有流量，形成不了良性的商業模式。」

2019 年，愛奇藝 CEO 龔宇在接受採訪時提到：「兩年前，我們與 Netflix 達成了一項協議在中國發行其內容，但是受到審查系統和使用者興趣的影響，雙方合作效果不是太好，所以我們不再繼續合作。」當時，愛奇藝原本計劃同步獨家更新《黑鏡》《怪奇物語》等 Netflix 熱門劇集。

另外，不少觀眾也不滿意正版引進的質量，包括字幕翻譯水平和影片刪減等問題。

平臺方的字幕翻譯水平和能力，往往比不了特定領域深耕多年的字幕組。據字幕組內人士描述，做字幕工序極其繁雜。首先是第一時間下載或錄製外文片源，遇到隱藏的 CC 字幕就需要聽譯。然後小組開始分工合作，成熟的小組常以語言知識背景為依據分類，一翻之後需要進行比較仔細的整理和校對，最後進行時間軸等後期再製作的工作。

「一句『OK』，翻譯成『好』『好的』『好吧』『行』都有細微差別。」一位字幕組成員指出了翻譯字幕的難點。

普通觀眾更加介意內容的刪減問題。2019 年，騰訊曾買入熱門美劇《權力的遊戲》最終季，做到了幾乎同步播出。雖然有些許刪減，但很多觀眾仍然為此購買了騰訊影片的會員服務。然而全劇最後一集播出時，騰訊影片卻宣佈劇集因故不能如期上線。這一事件引來不少網友的批評。

2020 年底，B 站引進《正常人》（網路翻譯多為「普通人」），從原版的 12 集每集 30 分鐘，刪減到了 8 集每集 40 分鐘。有網友評論：「既然你賣個瓜都要削塊瓤，那我不如去田裡扒一個整的咯！」評論最後加上了一個攤手的表情。

2014 年，最初的人人影視在微博上告別。它說，「需要我們的時代已經離去。」

後來他們回來了。人們還需要字幕組，我們告別的只是一個盜版肆虐的時代。

從感性層面上講，之所以人們會擁抱盜版影視，除了部分觀眾不願為正版付費之後，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還有很多影視作品並沒有流入市場的合理渠道。因此，人們對待「盜版」的態度，往往是零容忍的，但一旦涉及「資源」，態度就複雜許多。

《老友記》1994 年開播，傳到中國大概是 2000 年前後。愛好者們建立了一個名為「F6」的論壇，這就是中國最早的美劇論壇｜視覺中國

「從影視公司的員工到影視自媒體的作者，無一例外都是依靠海量的盜版資源才積累出所謂的閱片量。」影視策劃蔣弄臣撰文稱，「我們在日常工作中不知不覺地切割了『盜版資源』這個詞，我們把那些繞開正版渠道的內容稱作「盜版」，而把那些沒有正版渠道的內容稱作『資源』。」

2019 年「胖鳥電影」被關停事件反映出需求端的一些問題。胖鳥電影是「硬核」影迷圈內知名的資源站，除了會收集很多年代久遠、小眾的影片，網站長還會把製作組的名字、個體譯者的 ID 標得非常清楚，在國內資源網站獨樹一幟。

「胖鳥電影」消失後，不少人為其發聲，「我們明白打擊盜版的意義，但作為影迷，我們還是會失落。」《中國新聞週刊》主筆楊時暘更是發文發問：「我們從不以看盜版為榮，但我們哪裡去找正版的渠道？」他還說，「中國影迷的觀影史本身就是一部盜版發展史。我們不得不承認，中國目前所有資深影迷的文化趣味和知識儲備，都是透過盜版達成的。」

人人影視確實有「為利侵權」的一面，但不應忘記的是，民間字幕組也為沒有合理渠道進入市場的「資源」做漢化的努力。

隨著國內觀眾需求口味的不斷提升和多元化取向，他們對影視作品的數量和質量都有更高的需求，他們同樣渴求最冷門生僻的小眾作品。但對於以追求利益最大化為目的、控制成本為首要任務的平臺方而言，短時間很難單純靠引進彌補上這個缺口。

民間字幕組的模式，資本方難以複製。他們能夠集結真正對文藝作品有熱情的人群，以近似志願勞動的方式翻譯自己喜歡的文藝作品。這種對文藝作品的自由選擇，一定程度上是對主要以收割流量為目的平臺方選片上的補充。

2019 年，從第一季就開始翻譯《瑞克和莫蒂》的電波字幕組因為版權問題，在新番播出前夕刪除了相關資源。另一邊，AcFun 引進了正版的《瑞克和莫蒂》，但觀眾卻詬病「翻譯像機翻」。

但後來雙方促成合作。AcFun 官方聘請電波作為顧問，參與翻譯製作。民間字幕組跟版權方的關係，從對立到合作。「大家都越來越以作品為本位了」，有網友評論。

早先也有這類合作的案例，比如韓國綜藝 Running Man 將獨家版權出售給愛奇藝後，鳳凰天使 TSKS 字幕組即與愛奇藝合作：由愛奇藝提供正版片源，字幕組負責在有限時間內完成翻譯。憑藉著合作資金的積累，鳳凰天使 TSKS 字幕組也能夠更加從容地在韓國影視劇及綜藝市場上獲得正版授權。

1 月 29 日，中國智慧財產權報釋出文章《字幕組如何走出版權困境？》。其中提到，「可以考慮和有資本的影視 App 合作，由其引入優秀的影視作品，字幕組提供優秀的翻譯技術。字幕組有一定的資金積累後可以再自行引入一些其他影視平臺沒有引入的作品。如此，能夠形成一個良性的迴圈，保護各方的利益。」

在保護創作的旗幟下，消滅為利侵權的「盜版」，但也不應忘記，正因為在夾縫中生存的字幕組，有時我們才不需要跨過那麼大的文化溝壑。

本文作者：biu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