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財經
作者 | 張旦珺
編輯 | 譚保羅
年關將至，到了各家網際網路大廠比拼年終獎的時節。
今年，騰訊給去年年底前入職的員工發放了 100 股公司的股票。若按現價計算，100 股騰訊股票市值在 7.4 萬港元左右，摺合人民幣約 6.1 萬元。
同期，華為輪值 CEO 胡厚崑在公司內部宣佈，2020 年將持續實施股票分紅的政策，預計每股 1.86 元人民幣。據初步核算，華為 10 萬多持股員工，人均分紅可達近 40 萬。
剛剛在港上市的快手，也給每位正式員工準備了 100 股股票的"陽光普照獎"。以當日收盤價 303 港元計算，100 股快手股票對應的市值為 30300 港元，約合人民幣 25218 元。
圖｜快手給在職員工每人 100 股股票
有大廠的朋友說，每到發年終獎，才是最治癒打工人的時刻。
更多時候，他們在缺乏退出機制的內卷環境下，疲於奔命著。
▋▍
還要拼多久？
我給張敏發訊息的時間是中午 12 點，大約十一個半小時後，她回覆："剛下班，才看到。"
緊跟著一個"裂開"的微信表情。
拼多多 1998 年女孩凌晨猝死後，員工們被告知不能接受媒體採訪。
網際網路行業長時間的加班形態存在已久，但是猝死事件讓公眾看到死亡的威脅近在咫尺。
有人評價：這是以命換錢。網路與現實世界卻像是兩個天地，對 996 的普遍不滿難以化為行動上的拒絕，無論外界爭議如何鼎沸，拼多多內部依舊穩定、如常地運作著。
圖｜《平凡的榮耀》劇照
"加班費之後會按月發，夜宵稍微好吃了點。"猝死事件後，拼多多似乎有意對員工進行補償，但是最核心的加班問題並沒有得到改善。
上海夜晚下的金虹橋國際中心如同一隻聳立的巨獸，晚上 11 點是下班高峰，張敏擠在電梯間內，感到筋疲力盡。
"快累死了"，她說。
每個網際網路大企業上市，都會創造一個財富神話。從初創到上市，阿里巴巴用了十五年，騰訊用了六年，而拼多多用了三年。
拼多多的市值神話背後，是底層員工日以夜繼的勞作。
圖｜拼多多員工爆料
拼多多前員工付明蒙對那位 22 歲女孩的死並不感到奇怪："這樣的工作強度，有人猝死是必然的。"
網上有一篇流傳頗廣的文章叫做《我在拼多多的三年》，作者以親身經歷告誡眾人遠離拼多多這家公司。付明蒙稱那篇文章所寫的內容基本屬實，他與作者有著幾乎相同的經歷：畢業於黃崢的母校浙江大學，計算機專業背景，在拼多多工作三年後離職。
只是付明蒙的工作時間更早，2017 年他在拼多多實習時，所在的技術小組只有十幾個人。
當時的拼多多還是一家真正意義上的初創公司，沒有人知道被淘寶、京東割據的中國電商市場，是否還有可插足的空間。作為老員工，付明蒙感到，拼多多的加班氛圍是逐步惡化的。
2018 年年中之前，他的工作時間是上午 11 點到晚上 9 點。那是一段"比較不累"的日子，除非遇上 APP 新版本釋出，通常不會出現高強度加班的情況。
首個變化發生在當年的雙十一，大促期間的加班狀態被要求延續下來，從此之後，付明蒙開始在晚上十點半下班。
那正是拼多多的快速擴張時期。招股書顯示，2018 年年初，拼多多平臺上的活躍商家和上一年相比增長了 930 倍。隨著拼多多的上市，黃崢的身價也在當年超過了劉強東。
圖｜拼多多總裁黃崢超越馬雲，成為中國第二富豪
傳聞拼多多上市後的一次全員大會上，黃崢問："有同事提問，我們什麼時候可以雙休呢？"
他自答："等我們成為中國第二，就可以雙休了。
"
底下一片歡呼。
但是黃崢的"許諾"並沒有兌現，巨頭間的競爭永無止盡，拼多多還未在"中國第二"的位置上獲得一絲喘息，電商"老大哥"阿里巴巴就已經盯上了這個新的對手。
根據媒體報道，在拼多多上市兩個月後的週年大慶期間，主場的品牌商家遭遇強制在天貓和拼多多間二選一，導致拼多多大批品牌商家被迫提出退出活動、下架商品。
拼多多自身也出現了失誤。2019 年 1 月 20 日，拼多多被爆光出現程式漏洞，導致使用者可以無門檻領取 100 元的全場優惠券。
圖｜拼多多程式漏洞，使用者無門檻領取 100 元全場優惠券
儘管拼多多後來回應稱，該事件造成的實際損失低於千萬元，這場風波卻在公司內部開啟了" 7 天 24 小時"的值班制度。
為了控制風險，拼多多的所有技術崗位都被要求值班，每個小組派出一人，每天分為兩個班次。晚班從晚上 7 點到第二天早晨 7 點，早班則是餘下的 12 個小時。
付明蒙說，值班工作主要是監控資料，"等待 bug 出現和祈禱 bug 不要出現。"
他將優惠券事件看做一個分界點，值班之外，平時下班也變得越來越晚，最後逐漸穩定為" 11-11-6 "的工作模式。
雖說與" 996 "工時相同，但新機制還是給人更深的疲勞感。高強度工作後，人的精神意識就像被狂風暴雨席捲後無法柔順低垂的野草，身體雖然疲憊，大腦卻難以安寧。
凌晨三點、四點 …… 依舊沒有入睡，付明蒙發現自己開始有了失眠問題。2019 年年底，他被換到另一個技術大組，著手做新的功能。
於是，付明蒙的下班時間變成了凌晨 12 點。
▋▍
到底多少人？
與一些人所理解的不同，網際網路行業加班，不是無所事事地坐到深夜。
各種任務實實在在地填滿了坐班時間，付明蒙的日常工作是寫程式碼、溝通需求、測試需求、上線需求。溝通是其中重要的環節，每個新功能的開發，都需要產品經理與技術人員的緊密配合。
以非業內人士的眼光來看，網際網路大廠對於產品的完善，幾乎到了極致的程度。程式設計師們的時間獻給了眾多"看不到但實際上重要的功能"，比如不斷更新 APP 頁面上的商品推薦策略，或者將載入速度加快 0.1 秒。
一些所謂"使用者體驗"上的改進甚至無法被使用者直接察覺，當被詢問為什麼要如此精益求精時，他的解釋是："在網際網路，停下腳步你就輸了。"
圖｜阿里辦公室內支起的帳篷
停不下腳步的不只是程式設計師，這種對極致的追求，從網際網路公司的核心業務部門，延伸到了它的整個支援系統。
"報數"是方遙最焦慮的事，他的崗位是人力資源管理，每天晚上，他所在的工作群都要進行個人當日的工作彙報：推薦了多少份有效簡歷、約到了幾場面試、組織了幾場面試。
方遙在位元組跳動工作，這家與拼多多一樣名氣響亮的網際網路新貴企業，在短短几年間就達到了十萬人規模。有資料表明，過去一年，位元組跳動平均每個工作日有 150 人辦理入職。
沒有人能說出位元組跳動為什麼要如此激進地招聘，甚至張一鳴也不明白，今年他曾在一次會議上說："我也不清楚現在很多專案為什麼要那麼多人，希望花更多時間去了解。"
圖｜位元組跳動 2020 年新增崗位和員工數
但是方遙的工作就是努力找到新人，並且越多越好。他在白天四處在招聘平臺尋找合適的候選人，晚上給他們打電話，約見面試時間。
面試可能安排在晚上 10 點，參與校招的應屆生通常會抱怨面試時間太晚，殊不知這只是出於習慣。"總不能在人家上班的時候打電話"，方遙說，由於他負責技術崗位的招聘，而程式設計師們下班較晚，他的工作時間也隨之延長。
方遙通常在晚上八、九點鐘離開辦公室，十點前就能到家。但回家不意味著工作結束，如果當天"報數"不好看，他還會在家中再撥一撥電話。
方遙自己也常在網上看到對他們的吐槽，有網友說，每天開啟脈脈，私信箱裡都是來自位元組 HR 的訊息，不同的頭像說著機器人般的統一語言："您好，位元組跳動的這個職位很適合您，您有興趣嗎？"
圖｜位元組跳動常年在招聘網站投放的招聘資訊（來源：拉鉤網）
但是績效之於員工，就像成績之於學生，數字化的評價體系，是壓在每一位員工心中的巨石。績效考核不僅影響工資、評級，還可能決定員工在公司裡的存留，用網際網路行話來說，績效排名較後的人就有被"最佳化"的風險。
和其他職級鮮明的網際網路大廠相比，拼多多沒有明確的晉升、淘汰機制。工作三年，付明蒙沒有見過因為績效太差而被辭退的員工。
但是後來的事情表明，績效太差可能不會被開除，但"不守本分"會。
▋▍
守住本分還是健康 ?
"本分"是拼多多的企業價值觀，它本該被理解為謹守本職工作，但在多次醜聞事件後，"本分"一詞就變得微妙起來。
今年 1 月初，一位拼多多員工發現有同事被抬上救護車，他拍下照片並匿名釋出在職場社交軟體脈脈上。隨後，這名員工被拼多多開除。
圖｜因拍下並上傳同事被臺上救護車照片被開除的拼多多員工的朋友圈
"本分"變味了，變為控制員工的工具。事實上，拼多多員工對"本分"的調侃一直存在，《我在拼多多的三年》中提到，同事間會用"今天早上你本分了嗎？"指代"今天早上你打卡了嗎？"；"中午要去本分嗎？"指代"午飯在辦公室吃還是在外面吃"；"今晚我不本分了"指代"今天晚上我不加班"。
國內的網際網路大廠，近年來越來越像神秘的涉密部門，充滿明面與私底下的規矩，處處畫著不可觸碰的紅線。
對方遙而言，"禁止在辦公區域拍照""禁止所以在公共場合發表對公司不利的言論""禁止在未獲得 PR 授權的情況下，對外接受媒體採訪"是白紙黑字的明文規章。甚至薪酬也是位元組內部嚴禁討論的話題。
禁止討論薪資，在網際網路公司裡並不罕見。由於背景、資歷、期望不同，每位員工在入職時與 HR 談成的薪酬標準皆有所不同，這樣規定，是為了防止員工某天驚訝地發現：和你做相同工作的同事，拿的錢比你更多。
拼多多的下班打卡時間是晚上 8 點，那也是公司對外的一致說法。而付明蒙說，真正的下班時間是口頭規定的。
和阿里巴巴一樣，拼多多實行花名制度，除非私交較好，同事間彼此不知真名，這倒是為付明蒙省掉許多不必要的交際，"不想知道的（名字）就不會去知道。"
圖｜花名制度最早出自阿里，圖為阿里核心團隊的"花名"冊
法蘭克福學派認為，雖然當代發達工業社會似乎比以往更文明，但實質上它對個人的統治和壓抑比歷史上的任何社會都更為強烈。
這句話同樣適用於網際網路公司，只需將"文明"換成工作效率。
長時間加班讓付明蒙少了很多與家人、好友的相處時間，也不再有機會認識新的朋友。他強烈地感受到，人作為社群動物所需的親密社交被剝奪了。
這種心理上的不適，有時不直接以孤獨的形式呈現，而表現為軀體上的疲憊。"回家就想躺著，先躺一會，週末也懶得動"，方遙說。他曾經喜歡在網上與人閒談歷史，現在只想聽別人聊，自己不說話。
大約從 2018 年起，付明蒙的身體發出警報，幾乎每隔一個月，他都要請假去一趟醫院，有時因為感冒，有時因為胃疼，大大小小的疾病，開始纏住這個 96 年的年輕人。
去年年初，疫情洶湧而來，全世界都被迫按下暫停鍵，付明蒙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時機，他決定從拼多多辭職。
▋▍
一夜暴富之夢
像付明蒙那樣主動離開網際網路大廠的仍是少數，在現實中，因加班而辭職的情況只是零星地發生，並未形成一股潮流。
"如果沒有沒有對未來更好的打算，大部分人還是沒有勇氣離開"，陳晨說。她離開上家已上市的網際網路公司，不是因為無法忍受 996，而是認為沒有發展前景。
拼多多最迷人的魅力在於機會，付明蒙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去拼多多，一個剛畢業的新人就有可能拿到比較大的專案，如果去騰訊，可能熬五年都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就碰上過這樣的機會。
專案過後，員工普遍能迎來漲薪。相比於老牌大廠，處於上升階段的網際網路新貴出手更多加闊綽，在拼多多，校招生入職第一年的年薪就可能達到 40 萬元。
（上下滑動檢視）
圖｜拼多多各部門薪酬遠高於市場平均水平
與員工凌晨下班猝死形成對比的是，拼多多股價應聲大漲，市值再次創下歷史新高。陌陌 CEO 對此說到："增長是最好的管理，可以勝過一切方法、一切手段，可以掩蓋全部問題、全部矛盾，可以平復所有憤怒、所有哀愁。"
在今天，雖然"階層固化"早已被不斷討論，但這個社會向上流動的渠道似乎尚未完全堵死，網際網路行業仍在創造奇蹟，一夜之間，無數幸運兒在上市鐘聲裡實現財富自由。
圖｜網友稱調薪給力，即使 996 也願意
辭職後，陳晨跳槽去了一家小型的遊戲創業公司。創業公司是機會與風險並存的地方，" 500 萬"，她說，這是她們公司所獲得的投資金額，"錢燒完就沒有了。"
如果遊戲專案最終沒有獲得成功，所有人都會失業，這驅動著她更加努力地工作。
讓陳晨稍感不滿的就是工資，"這麼忙，我覺得每月應該掙 2 萬。"無論是大廠還是小公司，" 996 "都更像是網際網路行業的宿命而非選擇。
從拼多多辭職後，付明蒙經常形容自己是一條鹹魚。儘管在外人眼中，為了健康告別加班的選擇正確無比，但他彷彿從此再難談世俗追求："錢會成為很多人的工作動力，我倒無所謂，又不想買房，又不想買車。"
而陳晨想在深圳買房，她的夢想是做出一個很火的遊戲，然後一夜暴富。
品出售的網際網路工作者，他們以此刻為籌碼，與未來進行一場豪賭。
圖｜《平凡的榮耀》劇照
在當下的中國，有成千上萬將時間無限作為商品出售的網際網路工作者，他們以此刻為籌碼，與未來進行一場豪賭。
沒有跡象表明，他們會停下這一切。
作者 | 張旦珺
編輯 | 譚保羅
排版 | 張茜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