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紅在第三屆崇禮168越野賽途中。
梁晶(左)和趙家駒在2020年天門山越野賽後。
梁晶(左)和趙家駒
趙家駒奪得第五屆湖南崀山越野賽冠軍瞬間。
野狗來了。
顧冰躺在湖岸邊,看見左手方向那幾個巨大的黑影,正在移動過來。
它們目標明確,但步態悠閒——也許是不確定,這位倒地者是否還有反抗的能力。
這是2017年7月的一箇中午,越野跑選手顧冰倒在海拔4588米的瑪旁雍措湖畔。在西藏朝聖者眼中,這片高原上的淨水能洗去人心靈的汙垢。而對顧冰來說,環湖的80公里是177公里賽程的第一個賽段。
然而,他剛跑了8公里,就覺得胸悶、呼吸急促。他又堅持走了10公里,開始噁心、全身無力,直到失控倒在湖畔。
無邊的寂靜籠罩著他,睡意一陣又一陣來襲。顧冰感到渾身發冷,然後是熱,接著又是冷。他站不起來,也不敢睡去。
野狗最終成了救命者,顧冰在恐懼中揮舞著登山杖,一次次驅趕他們,保持著清醒狀態。
3個小時後,一位賽事組織者發現了他。
那是顧冰第一次退賽。在此之前,他獲得過多項越野賽事冠軍,被稱為“國內168公里越野賽”第一人。2017年似乎對他不夠友善,他因失溫、腳傷退賽好幾次,一時間成為圈裡赫赫有名的“棄賽者”。
他被抨擊“意志力不夠強”,沒有“體育精神”。有時比賽還沒開始,就有人預言他會退賽。2021年5月,甘肅山地越野賽發生事故,又有人對顧冰說:“還好你前幾年退賽了。”
對賽道上最厲害的那些選手來說,減速要承受的心理壓力,比加速要承受的身體壓力更大。退賽更意味著放棄獎金、面對排名下跌和恥辱感。但經歷多次退賽後,顧冰漸漸意識到,活著不只是為了跑步,“冠軍不是我的全部”。
更多人還在奔跑。有人思考是否應該放慢腳步;有人說,意外避免不了,既然選擇就要承擔風險;還有的繼續自己的奪冠之路。
放棄嗎
西藏棄賽一個月後,顧冰參加了2017年UTMB(環勃朗峰超級越野賽)。這是全世界最負盛名的越野賽事之一,很多中國越野選手夢想奪冠,至今只有兩人如願。
當時顧冰不到30歲,野心勃勃。他在大理訓練了一個多月,每天在山上跑5個小時以上。比賽開始,他連續跑了11個小時,抵達海拔1000多米的山腰處。山上颳起大風,他被汗水浸透的身體開始迅速冷卻。
緊接著,雨夾雪來了。氣溫驟降,顧冰忍不住顫抖,頭髮暈,雙腳發軟。他強撐著繼續跑,結果一頭栽倒在距離山頂幾百米的水坑裡,失去意識幾十秒鐘。
他從水坑裡爬出來,又走了十幾分鍾,到達山頂營救房,裹著保溫毯,烤了半個小時火。
“一旦退賽,半個多月白練了。”他強迫自己繼續比賽。然而再次出發後,他只堅持了20多公里,其間還在一位牧民家睡了一覺,夜幕降臨,他最終決定退賽。
其實走出牧民家時,顧冰已經確信,好名次是沒指望了,但他還想完賽,不想被人“看笑話”。
王慶紅理解顧冰經歷過的內心掙扎。作為一名業餘跑手,他參加過上百場越野比賽。2017年,他在浦江,跑到50公里時,體溫逐漸升高,他又堅持跑了30公里,忍耐著噁心、頭暈的感覺,維持著第三名的名次。
在賽道補給點,王慶紅休息了半個小時,依然沒緩過來。他眼睜睜看著,後面的選手一個一個跑過來,超過了自己。想到還要再爬一座山,他決定退賽。
越野賽的危險因素,包括失溫、中暑、高原反應、崴腳、擦傷等,嚴重時會危及選手的生命。
如果按照受重視程度給這些危險因素排序,外傷可能會排得很靠後。26歲的趙家駒是一名職業選手,曾在多項越野賽事中奪得冠軍,是首位奪得斯巴達勇士賽超級賽冠軍的中國人。
這個湖南小夥子只有感到胸悶、噁心時才會考慮退賽。如果只是疲勞或外傷,他會硬撐下去。2018年,他跑完“八百流沙”極限挑戰賽,腳部受傷,賽後不到一個月又參加了一場21公里的障礙賽。
趙家駒回憶,當時每跑一步,就被腳背上受傷的韌帶和肌肉扯得全身疼。
但已經跑到第二名了,他不願放棄。這場比賽他贏得了6萬元獎金,是運動生涯中最高的,佔他當年獎金總額的四分之一。
這是越野賽事常見的激勵策略,名次差一位,獎金差可達數萬元甚至數十萬元。那場趙家駒忍痛跑完的比賽,冠軍的獎金幾乎是第二名的兩倍。
那一年,趙家駒參加了30多場比賽,之後只增未減。最頻繁時,他每個週六週日各跑一場,對他來說,跑步就是“上班”。
在王慶紅看來,這正是業餘選手和職業選手心態差別,如同狗追兔子:“業餘選手是狗,狗是為了肉跑;但職業選手是兔子,兔子是為了命跑。”
業界給這樣的職業選手起了一個名字——“賞金跑者”。
獎金
成為“賞金跑者”意味著要不停奔跑,靠速度與耐力贏得獎金。全職參賽的2017年,趙家駒透過比賽能拿到十幾萬元獎金。此前,他在武漢一家酒店當收銀員,月薪2500元。
趙家駒入行時,正值中國越野跑賽事瘋狂擴張時。專業越野跑雜誌《亞洲越野》曾統計,2013年之前,我國每年越野跑賽事不超過10場。2014年,為了啟用體育市場,國家體育總局取消“商業性和群眾性體育賽事”審批,全國馬拉松賽事、越野賽事此後不斷增加,據一家國內體育旅遊與賽事服務運營商統計,到2018年,越野賽事已接近500場。
獎金也在不斷提高。顧冰2011年跑越野賽時,只有一場百公里越野賽有獎金。2014年,他一年贏取十幾萬元獎金,之後比賽獎金種類越來越多,為了吸引精英跑者,有的比賽設定十幾萬元冠軍獎金,有的設定“破紀錄獎+時間獎”,聲稱每超過紀錄一秒獎勵2元,還有的直接給冠軍送黃金。
就在全職跑步的這一年,趙家駒遇到了比他大5歲的良師、摯友梁晶。
5月22日,梁晶在甘肅白銀山地越野賽事故中遇難,此前,他一直是12小時超級馬拉松參賽紀錄保持者、ITRA(國際越野跑協會)積分亞洲排名第一人。
遇到梁晶時,趙家駒還是支付寶欠款幾萬元、疲於奔命的底層打工者。而在那時,梁晶已經全職跑步兩年,並與探路者飛躍隊簽約。此後幾年,他們一起主攻越野賽,在眾多比賽中常並肩出現,包攬冠亞軍。後來,他們無法分出勝負,開始平分獎金,或者提前商量好,參加不同的比賽,各自拿冠軍。
趙家駒追趕著梁晶,越跑越快。這個26歲的年輕人清楚記得,第一次取得百公里冠軍是在2017年蘭州100公里越野賽上,梁晶為了給他奪冠機會,特意選擇了其他賽程。趙家駒跑了第一,得到了1萬元獎金,第一次登上報紙版面。
2018年9月末,趙家駒參加“八百流沙”極限挑戰賽,迎來了新的商業機會。探路者飛躍隊贊助他去比賽,花費全免。這次比賽,梁晶最終奪冠,他位居第二。
那場比賽進行得很艱難。為了與第三名拉開差距,他和梁晶連續跑了29個小時,睡兩小時後,又開始跑。完賽時,他們已經跑了80多個小時,其間只睡了6個小時。為了不睡過頭,趙家駒將設定鬧鐘的手機捂在胸口。
跑到300多公里時,趙家駒感覺渾身“每一塊肌肉都在疼”,睡醒起身要耗費十幾分鍾,動作一旦加快,疼痛感便蔓延到全身。比賽中的最後一個晚上,梁趙二人只能以每小時2公里的速度行走,“跟挪一樣”。梁晶甚至產生了輕度幻覺。
趙家駒不敢停下來。每到一個打卡點,賽事品牌方的攝像機會如約而至,他要打起精神,儘量表現得輕鬆,再說上幾句人生感悟。
到終點後,兩人對著鏡頭說話,疲憊得面無表情。趙家駒脫水瘦了十幾斤,腳也受傷了,賽後休息了20多天。忍耐痛苦的回報是,探路者飛躍隊與他簽約。
加上籤約費,趙家駒的收入是全職跑步第一年的3倍。但簽約意味著他要更加努力地奔跑,要在每年幾場大型越野賽中保持冠軍水準,如果成績下降,簽約就可能終止。
實際上,趙家駒和梁晶參加的比賽比品牌方要求的數量多,最多時一個月參加五六場,既為了積累經驗,也為了拿獎金。“沒有人嫌錢多,這個錢我們不拿,別人也要拿。”
他們一次次逼近生命的極限。遇到極端天氣,趙家駒也不會輕易停下,而是一邊吃東西一邊奔跑,讓身體回溫。但他覺得梁晶比自己更拼,即使中暑、胸悶,梁晶也會咬牙堅持。
2019年,在赤水河谷155公里超級長跑賽中,一位選手看到梁晶在比賽途中嘔吐,一邊用手摳淨口腔中的嘔吐物,一邊繼續奔跑,接著吃東西補充能量。那場比賽梁晶奪冠了,贏得價值近50萬元、1公斤重的黃金。
“如果比賽沒有那麼多人關注,也沒有獎金,可能就沒有那麼多人去拼了。”王慶紅坦率地說,獎金是他參賽的主要動力。他記得第一次拿獎金是參加一場10公里的比賽,贏了1000元。對當時月工資只有幾千元的王慶紅來說,這個數目不算小,他高興地叫來幾個朋友喝酒慶祝。
“人一旦嚐到甜頭,就會有慾望。”後來,他只選有獎金的比賽,賽程越跑越長,比賽越來越多,“週末不是在跑就是在準備跑的路上”。某一年他參加了30多場比賽,需要用備忘錄來記下哪場比賽獲得冠軍。
2018年,只靠跑步的獎金,王慶紅一年收入十幾萬元,比工資還高。他生長在山東一座小縣城,如今在北京一家網際網路企業做行政工作。熬了6年,工資提高到每月7000多元,“今天重複昨天的生活”。他覺得越野賽更有激情,有上坡、下坡、碎石路,“就像人生”。
有了跑步得來的獎金,王慶紅在山東老家買了房。他發現越野跑的很多選手學歷不高,經濟狀況一般,還有不少身處底層,希望透過獎金改善生活。有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選手曾在河北崇禮參加比賽,他和梁晶並肩奔跑,問他為什麼這麼拼命,梁晶說,為了生活。他不知道不跑步還能做什麼,做別的錢也不多,“吃下去的是能量膠,擠出來的是奶粉錢。”
光榮
梁晶曾笑著對媒體說,要努力比賽,為村裡爭光,“我們村好不容易出了一個跑步的人”,他說跑好後,要讓村書記給他立一尊雕像。
在湖南鳳凰古城鄉村,趙家駒也成了名人。兒時的夥伴羨慕他“追夢成功了”,還有陌生的鄉親加他微信,請他吃飯,都客客氣氣的。他去全國各地比賽,總有跑友請他和梁晶赴宴,有人說自己被他們鼓舞,還讓他們介紹經驗。
趙家駒已經不是老家人印象中的那個孩子了。四年級以前,父母在杭州打工,他和外公外婆住,無心讀書,“坑蒙拐騙一樣沒落下”,村裡人說他“長大絕對要坐牢”。
他初二輟學,在國內到處遊蕩,當過廚師、保安、服務員、外賣員……但每次幹3個月就感到厭倦。因為不服從管理,趙家駒曾和餐廳老闆吵架,然後被辭退。
他說,那些工作不能帶給他快樂和成就感。2010年,他被父親送去一家五金廠上班,每天對著機器砸鐵片,在反覆的“咣噹”聲中,連續砸11個小時。“感覺人活著跟機器一樣。”當時15歲的少年望著天花板問自己:“這一輩子難道就這樣過了嗎?”
他夢想當搏擊冠軍,一邊打工,一邊練體能,但練了4年,發現不適合自己——他太窮了,請不起教練團隊;他也太瘦小了,身體的底子不好。
就在放棄搏擊時,他發現跑步更適合自己,心煩時,他就找個城市跑馬拉松。賽後極度的勞累會讓他懷念日常生活,“待了幾天膩了,又趕緊比賽”。沒有比賽時,他就去野外徒步,帶幾個黑色大號垃圾袋,在山上用樹枝搭起來做簡易帳篷,夜晚在裡面烤火,凍得睡不著,等到又餓又累時就下山。
經歷了一夜的痛苦,他又能感到生活美好了,覺得吃一頓飽飯就是幸福,“人生就沒有那麼多欲望了,就在這種痛苦跟不痛苦之間往復迴圈”。
他一邊打工,一邊跑步,晚上上班,白天訓練。做外賣員時,別人騎車送外賣,他跑著去送,但上了賽道,他還是跑不過專業選手。直到2017年,趙家駒開始參加越野比賽,發現雖然自己速度不夠快,但耐力足夠強,比其他選手更能吃苦。
越野賽每一條路線的風景都不同,沙漠的野駱駝曾和他擦肩而過,他還和狼對視過,去過茂密的原始森林,欣賞過戈壁灘的月光。更重要的是,每次跑完比賽,在經歷身體極度的透支和痛苦後,他都會重新愛上這個世界,“那時候你會感激所有人。你不喜歡的東西,不喜歡的菜,那些日常你所忽略的所有‘小美好’‘小確幸’(都會重新浮現出來)。”
他不知道離開跑步自己還能做什麼,“我的人生除了跑步好像也沒別的了,是跑步讓我感受到所有美好的東西,感覺自己實實在在地活著。”
一走上賽場,趙家駒就異常興奮。這種興奮感,在觀眾呼喊他的名字時、在相機鎂光燈對著他頻繁閃爍時,達到頂點。
但燈光和掌聲只屬於冠軍。“我就想拿冠軍,好像慾望太大了,是不是(因為我是)年輕人?”他反問。
一開始,他的目標是拿“這一場”比賽的冠軍,之後,他想拿“下一場”“每一場”比賽的冠軍。
2020年,趙家駒在崇禮160公里越野賽中奪冠,緊接著,他又參加崇禮斯巴達50公里障礙賽,同一個地點,不同的比賽,趙家駒心想,如果再次得冠,就說明他的能力和意志力都提升了。
上場後,他保持在第二名,但跑到5公里時,他腳扭傷了,停下來在原地“蹦躂”了很久。隨後,他咬著牙把鞋帶繫緊,又忍著腳底的疼痛跑了20多公里,腳部漸漸麻木。
後來,他追了上去,成了第一名,跑到補給點時,聽到觀眾衝他喊“趙家駒又要拿冠軍”,他跑得更快了。歡呼聲在身後微弱下去,他的興奮程度也減弱了,疼痛感再次回來,就在疼痛與麻木的交替中,他跑到了終點,發現腳傷處腫得“跟饅頭一樣大”。
他瘸著腿登上了冠軍領獎臺,但臉上露出了笑容。朋友建議他先停止比賽,但一個星期後,他又去參加了一場百公里越野賽,跑到60公里時因為腳實在太疼而退賽。
今年5月,他和梁晶透過微信商議,兵分兩路,去參加甘肅白銀越野賽和莫干山越野賽,這樣就能拿到兩個冠軍。梁晶選擇了去甘肅,他已經連獲三屆冠軍,希望第四次奪冠。
顧冰覺得,這種對冠軍的渴望是天生的,他也不例外。和朋友打籃球,別人為“出出汗”,他奔著贏去打,朋友埋怨他“太認真”,顧冰回懟:“那你跟老太太去跳廣場舞吧。”
減速
就在趙家駒不斷攀登越野賽的下一個高位排名時,顧冰跟腱受傷,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退賽折磨。
2017年9月,繼西藏越野賽、UTMB兩場退賽後,顧冰參加了“八百流沙”挑戰賽,開跑前他被視為最有希望奪冠的選手。為此,顧冰特意買了10個哈密瓜,每個補給點放一個,作為自己通關的嘉獎。
在前250公里賽程中,顧冰多數時間都處於第一名,但跑到第七個補給點時,他的大腿肌肉拉傷,休息了六七個小時又上路。
行至海拔3500米的埡口時,顧冰飢寒交迫,走路打晃,他害怕被狼叼,不敢睡覺,1.5公里的路程,花一個小時走完。望著眼前那座海拔4500米的山峰,顧冰覺得自己翻不過去了。他忍痛退賽,留下3個沒吃的哈密瓜——志願者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瓜王”。
他又參加兩次越野賽,都因腳傷退賽。那一年,他連續退賽5次,備感沮喪。
競技體育永遠不缺新人,顧冰頻繁退賽這一年,梁晶和趙家駒迅速跑進賽事排行榜最靠前的位置。本來,他們今年的目標是衝刺UTMB冠軍。趙家駒參加過一次,憾止於第十一名。梁晶參加過兩次,一次因為喝涼水引發胃痛而退賽,一次因為眼鏡故障導致奔跑受阻,最終走完了比賽。
為村爭光還不夠,梁晶和趙家駒更大的雄心是,跑進國際選手排行榜,為國爭光。就在他們滿懷信心,想向世界再次證明自己的能力時,梁晶倒下了。
這迫使業內人士重新審視這項在國內快速發展的極限運動。
顧冰認為,不管是賽事組織者還是運動員,都缺乏敬畏生命的意識。2017年,他在西藏遇野狗時,倒下前走了10多公里,賽事工作人員曾駕駛一輛汽車經過,詢問他狀況如何,那時他已經幾乎說不出話,卻表示還想堅持比賽,車便開走了。
“以我現在的心態,如果我是主辦方,肯定會要求這個人上車。”顧冰反思,許多賽事主辦者並非專業運動員,他們不理解運動員的痛苦,認為死磕到底就是“體育精神”。
2018年,他參加秦嶺100公里越野賽,跑到34公里處失溫,一邊發抖一邊咬著牙跑到補給點,一進門就說要退賽。那時他領先第二名選手半小時,工作人員很不理解,但他很堅持:“我覺得冠軍不屬於我,再跑下去可能是我的靈魂過終點,我的屍體過不了終點。”
王慶紅在浦江100公里比賽中決定退賽時,也被補給點的裁判問過是否真要退賽。當時他是第三名,裁判覺得太可惜,接連問了他幾次,但王慶紅知道,再跑下去很難翻過最後一座山。
幾年比賽下來,王慶紅覺得,國內一些賽事補給點的工作人員多是臨時招募的志願者,缺乏急救知識,選手一旦發生危險只能求助自己。
2019年,他參加崇禮70公里越野賽,發生持續嘔吐,堅持跑到補給點後,志願者讓他喝水,但他剛喝完就吐了出來,沒人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況。
王慶紅只好將衝鋒衣和保溫毯往身上裹,但依舊發冷,眼皮睜不開。當時,補給點沒有設定救護車輛。如果不是一位負責賽事收尾、有急救經驗的大哥開車路過補給點,那晚的他凶多吉少。
在ITRA中國大陸組織機構代表蘇子靈看來,規範行業、消除亂象需要進一步提高賽事審批門檻,參賽者也應該增加對複雜環境的認知經驗,提高安全意識。根據IRTA內部資料,中國大陸有超過10萬名越野跑者,但蘇子靈注意到,中國願意購買ITRA國際越野標準保險的跑者不到百人,“說明他們的安全意識不夠高”。
重新起跑
6月2日,國家體育總局官網釋出關於暫停相關體育活動的通知,涉及的賽事包括山地越野、戈壁穿越、翼裝飛行、超長距離跑等。通知稱,將對體育賽事活動進行全面梳理,加快完善管理制度,健全標準規範,全面加強對體育賽事活動安全的管理保障。
這一次,無論這些選手因為什麼而奔跑,他們都必須要暫停了。
梁晶的離開讓趙家駒反思,以前他們只專注於速度和冠軍,尤其聽到別人喊“冠軍”時,“衝得死快”“感覺賽道上沒有什麼能阻擋自己”,卻忽略了天氣、補給點距離和強制裝備。如今,他正在學習減速。
實際上,頻繁參賽兩年後,趙家駒感覺到身體過度透支,“老了10歲”。在一些重要賽事中,當頂級選手扎堆兒時,他和梁晶由於身體消耗過多,敗下陣來。從那時起,趙家駒開始調整比賽頻率,每月五六場降至3場。今年4月,他在一場比賽中受傷,休整了半個月。
6月5日,趙家駒送梁晶的骨灰回家了,同全國各地趕來的跑友一起,送他最後一程。接下來,他要帶著梁晶的心願,去完成他們共同的夢想——征戰2021年UTMB世界冠軍,這個年輕人仍然毫不掩飾奪冠的渴望,他覺得每個時代、每個領域都應該有個英雄領路,而他應該是那個英雄。
33歲的顧冰不再執著於做英雄。連續幾次退賽後,顧冰越來越害怕,雖然頻繁棄賽使他成了大家口中違反“體育品德”的“反面教材”,但他覺得“還是活著重要”。
有段時間,王慶紅一直問自己,最初跑步的目的是什麼?答案是健康,但後來他想要越來越多的獎金。以前他去公園跑5公里,能跑20分鐘就很快樂,還要買兩瓶啤酒慶祝,但後來,他參加10場比賽,七八場能拿到獎金,快樂感卻大打折扣,“這就是慾望在作祟”。
今年5月,他差點也去了甘肅白銀。他去年收到過賽事主辦方的邀請,覺得高手太多,就放棄了包“吃喝住行”的“精英名額”。今年,他想去,名額滿了,自稱“躲過一劫”——“我要去肯定也掛那兒了。”
2019年,顧冰再次參加“八百流沙”極限挑戰賽,又在同一個埡口、同一座山峰前退賽。這些年,他一直覆盤退賽的原因,感覺主要和跟腱受傷有關。之後,他有意放慢速度,每年只參加一場短距離比賽。
2020年冬天,顧冰的腳傷幾乎痊癒。他計劃以後每年只參加幾場賽事,保證完賽。頂著“退賽者”的名聲好幾年,他不想再退賽了。他還想繼續跑完“八百流沙”,“給自己一個交代”。
但他仍會不經意提到想奪冠,只是不那麼著急了,因為未來還很長,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去挑戰那座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