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4年10月21日,東京奧運會馬拉松比賽,率先衝過終點的阿貝貝·比基拉信步走進場內的草坪,開始做起各種拉伸的動作。他剛剛跑完42公里。
比基拉旁若無人的表現讓現場觀眾都驚呆了,但觀眾席很快就爆發出了掌聲和歡呼聲:大家不約而同投去崇敬的目光,看著比基拉像賽前熱身一樣完成全套體操。
就在一個月前,比基拉剛剛動手術切除了闌尾,直到奧運開幕那天,他正常走路還會偶爾感到疼痛。
可是比基拉畢竟不是普通人,整個星球上也不曾出現過幾個這樣的人物。
4年前在義大利羅馬,不穿鞋的比基拉在拿到非洲歷史上第一枚奧運金牌後,也曾意猶未盡的對教練說:
“我還能再跑15公里。”
從衣索比亞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往北,大概兩三個小時車程,就能看到一個叫賈託的小村莊。
1932年8月7日,比基拉出生在賈託。也許是命中註定,比基拉出生的那天,洛杉磯奧運會馬拉松比賽鳴槍開跑。
比基拉的故鄉是典型的丘陵地貌,村子裡放眼望去都是畫眉草。畫眉草是大自然給衣索比亞人民的饋贈,這是世界上顆粒最小的一種穀物,能做出當地人最愛吃的美食:英吉拉。
賈託還盛產羊毛,所以每家每戶的孩子在很小的時候就要學會光著腳四處放羊。小比基拉每天都會步行或是跑上幾公里,他的任務是在遍佈熔岩的峭壁上搜尋一些牧草。
比基拉3歲那年,墨索里尼的軍隊開始使用毒氣入侵他的祖國,但義大利人從未真正佔領過整個衣索比亞,比基拉所在的農村倒是保有了最後的寧靜。
13歲的時候,比基拉開始在當地一所教會學校裡學習讀寫,並接觸到了人生中的第一項運動:迦納曲棍球。
這是一種聽上去很不可思議的土著遊戲,因為對方球隊的門柱很可能是設在幾公里外的另一個村莊裡……所以我們大概很難說這是一個球類遊戲。
1951年,19歲的比基拉隨母親搬到了首都亞的斯亞貝巴,在經歷了1年的待業期之後,比基拉幸運的加入了皇家衛隊,衛隊的職責就是保護當時的皇帝:海爾·塞拉西一世。
當時衛隊裡的體育教育部主任是瑞典人奧尼·尼斯卡寧,在他眼裡,衣索比亞的這些士兵們都是聽話的好孩子,而大部分年輕人最愛的專案是足球。
用尼斯卡寧的話說,“他們的運動經驗主要是赤腳足球,如果你去看他們踢球,會聽到他們腳趾發出各種嘎吱嘎吱的聲音,那種聲音很有魔力,會讓我自己的腳也不自覺的動起來。”
不過尼斯卡寧很快意識到,因為場地和器材的限制,跑步才是衣索比亞年輕人最天然的運動,因為在當時,跑步是他們從A地到B地的唯一方式,所有人都習以為常。
1956年,尼斯卡寧訓練的第一批運動員參加了墨爾本奧運會,但沒有人取得了值得一說的成績。但也正是在那一年,尼斯卡寧第一次發現了那個奇怪計程車兵:比基拉。
當時這支衛隊駐守在首都以北20公里外的丘陵地區,尼斯卡寧發現每天都是同一個人,從駐地出發往南跑,後來聽別人說,這人每次跑到市中心就立刻折返,來回一趟是40公里。
那不正好可以練練馬拉松嗎?
1958年9月,尼斯卡寧帶著小有所成的比基拉回到瑞典——如果目標是奧運會,比基拉必須提前適應歐洲的環境。
尼斯卡寧的侄子當時7歲,小侄子試過在一個小型跑道上和比基拉賽跑,結果這孩子一圈還沒跑完,比基拉已經跑了四圈。
尼斯卡寧告訴家人,這個衣索比亞人註定是未來最偉大的跑者。
有意思的是,肩負起教練職責的尼斯卡寧,始終認為比基拉並沒有天賦:“當我開始訓練他的時候,他的跑步姿勢還是像士兵那樣。他必須在技術上有所突破,然後集中精力以最小的能力損耗完成比賽。”
根據法國資深體育記者羅伯特·帕裡恩特的講述,尼斯卡寧這種對馬拉松的理解源自瑞典“自然學派”,該學派將42公里的比賽分成前30公里和後12公里兩部分,並認為各自需要用到不同的能力,儘管大體上我們都管這個能力叫“耐力”:
前30公里所需要的耐力,是一種長時間保持高速的能力,而後12公里的耐力,是指能在極限情況下不斷驅使自己的身體向前。
尼斯卡寧也是後來才逐漸意識到,這種機械的兩分法對比基拉來說是荒謬的:跑42公里對比基拉來說,根本觸達不到極限,他幾乎可以做到全程不降速……
後來有學者研究指出,年幼時常年在高海拔地區牧羊,使得他們在空氣稀薄的條件下自然而然學會了如何長時間更不費力的呼吸,一個簡單的類比是:在2000米海拔的地方跑40公里,實際等於在低海拔地區跑了100公里。
不過衣索比亞人民直到1960年7月才發現他們擁有一個不可思議的天才:
在武裝部隊錦標賽上,比基拉以2小時39分50秒的成績擊敗了當時國內最快的馬拉松選手沃米·比拉圖。
幾周後又是奧運選拔賽,整個衣索比亞共有50多名選手去爭奪兩個參賽名額,結果比基拉以2小時21分23秒的成績輕鬆獲勝。
這個成績把尼斯卡寧都看呆了:短短几周時間,比基拉竟然把自己的成績縮短了18分鐘,而且已經打破了1952年赫爾辛基奧運會的世界最好成績。
比基拉和另一位被選中的選手阿貝比·瓦基拉開始為接下來的旅途做準備:他們每人得到了兩套西裝,另外還各拿了150美元的零花錢。
兩人在出發前拜見了海爾·塞拉西一世,據同行的瓦基拉晚年回憶,皇帝見到他們第一眼就不禁問道:“這麼瘦的人怎麼能贏?”
比基拉從未見過這麼壯觀的城市。
8月25日,星期四,羅馬全市所有教堂都敲響鐘聲慶祝奧運會開幕。奧林匹克體育場就建在墨索里尼的老體育場旁邊,那裡矗立著各種男性的裸體雕像,這讓比基拉驚訝不已。
不過比基拉在羅馬並不能自由活動,領隊尼斯卡寧規定只能觀看部分賽事,然後乘坐一輛專門的奧運旅遊巴士去幾個特定景點。至於體驗羅馬的夜生活,那更是想都不要想。
比基拉用零花錢去簡單買了些東西,包括幾件T恤和一雙鞋——到羅馬的時候,比基拉其實是帶著鞋的,但那是一雙舊鞋,因為賽前訓練已經磨損到不能再穿了。
比基拉穿著這雙新買的鞋和隊友進行了一個10公里的測試,但情況很不理想,他們的腳底很快起了水泡。
現在的矛盾在於:如果要遵循比基拉的習慣,那自然是光著腳跑,但這畢竟是在奧運會,光著腳跑很不體面,對國家的聲譽肯定會造成影響。
據隊友瓦基拉回憶,在比賽開始之前,他和比基拉只能躲在帳篷裡,因為周圍有人發現他們不穿鞋而發出了嘲笑聲:“兩個赤腳的衣索比亞人!”
但是也有人意識到,打赤腳的沒準是個神仙:摩洛哥選手拉迪·本·阿卜杜勒塞勒姆偷偷跑到帳篷裡來看比基拉的腳。
“我到的時候他已經躺在床上了,我被他的腳驚呆了,他的腳底又黑又厚,像煤炭一樣。我忍不住摸了一下他的腳,那種硬邦邦的感覺就像大型軍用卡車的輪胎。我以為這樣摸他一下他不會有感覺,結果他竟然非常的敏感,一下子就從床上跳起來,驚愕的看了我一眼。”
9月10日下午5點30分,羅馬還是陽光燦爛,運動員聚集在由米開朗基羅設計的坎皮多里奧廣場上,比基拉穿著綠色上衣和橙色短褲,在人群中很難被發現。
其實尼斯卡寧已經跟別人透露過,比基拉在預選賽的成績是2小時21分23秒,但沒人把衣索比亞人當回事,對大多數觀眾來說,阿貝貝·比基拉和阿貝比·瓦基拉只是兩個奇怪的、容易弄混的名字。
俄羅斯人謝爾蓋·波波夫是當時的歐洲冠軍,也是當時絕對的輿論焦點,出發前,波波夫還和旁邊的一個運動員談笑風生。另一位奪冠熱門就是摩洛哥人拉迪,那個偷偷去比基拉的帳篷裡摸他腳的男人。
比基拉跟著人群出發了,因為出發的時候太擁擠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光著腳。
比基拉一開始並不在領跑集團,但很快,人們發現比基拉悄悄靠近了俄羅斯人波波夫。到了第5公里的時候,換成比基拉和拉迪並肩,他們身前還有一個領跑的五人組。
等比賽進行到15公里,領頭的就只剩四個人,一輛載著攝像師的車一直跟著領跑的選手,直到此時,鏡頭才第一次對準比基拉。
從第18公里開始,這場馬拉松就徹底變成了兩個人的對決:被摸過腳的比基拉,和摸別人腳的拉迪。
用當時記者的話說:“這兩個人就像雙生兒一樣,四條腿非常有節奏的在奔跑。”等到30公里處,夜幕已經降臨,比基拉開始有了一些優勢。
很多選手在這個階段已經精疲力盡,他們去到賽道旁的小吃店吃些點心。但是比基拉完全不需要,“他跑得如此輕盈,他的腳就好像從來沒有碰到過地面”。
此時在月色和燈光交相輝映下的古羅馬建築,比傍晚時分又多了一層肅穆,上百名手持火炬計程車兵把守在建築四周。整個城市就像是一幕戲劇中的佈景,沿路觀看比賽的羅馬民眾在低聲吟唱,而舞臺上的C位卻是一個沒人認識的非洲人。
幾分鐘後,比基拉看到了阿克蘇姆方尖碑,25年前,墨索里尼計程車兵從衣索比亞搶走了這座已有1700年曆史的文物,這座由花崗岩製成的方尖碑是衣索比亞文明的象徵。
尼斯卡寧賽前囑咐過比基拉,當他看到方尖碑的時候,距離終點只剩2公里了,他應該準備在最後一段發起衝刺。此時他領先了拉迪5米,而後拉迪再也沒法跟上比基拉的節奏。
只剩最後1公里的時候,新聞記者們開始恐慌了,因為沒有一個人知道比基拉是誰。其中一位記者曾動情的寫道:
“突然,我們看到一個從小護衛身上發出的燈光在遠處閃爍,他來了,他帶著特有的節奏有力的沿著亞壁古道一路小跑,這是征服者的路線,而他的祖先許多年前曾在這裡做過奴隸。”
2小時15分16秒,比基拉把8年前的奧運會最好成績又縮短了將近8分鐘!現場的奧組委官員們一擁而上,有人給他遞來了一塊毯子,但被他一手推開了。
比基拉衝線之後的表情異常平靜,他躲開人群,彎下腰摸了摸自己的腳趾,然後在原地又慢跑了一會兒。幾分鐘後,比基拉被周圍的人直接抬了起來,這時人們才聽到比基拉放聲大笑。
可能對比基拉來說,被一群人舉高高要比拿到一塊奧運金牌更好玩。因為有一條終點線這件事對比基拉來說有點掃興,他告訴教練尼斯卡寧,以最後的衝刺速度,他還能再跑15公里。
這是來自非洲的運動員第一次獲得奧運會金牌,比基拉的橫空出世,象徵著屬於黑人選手的新紀元的開始,自此以後,非洲國家在長跑專案上開始取得領先,直到一騎絕塵。
比基拉回到祖國時的場景,和1941年衣索比亞宣佈解放時差不多:數以萬計的群眾夾道歡迎,皇帝親自設宴接見,並宣佈全國放假三天。
皇家衛隊的司令門格斯圖·內維將軍也在慶祝的人群中,但他已經準備好在幾個月之後發動政變。
政變失敗了,但交火的範圍已經深入到了宮殿之內,海爾·塞拉西一世的許多親信都死於戰亂中。比基拉沒有參加起義,但還是在政變後被短暫拘留,一家報紙直言不諱的寫道:“比基拉的生命能被保全要歸功於他的金牌。”
1961年6月15日,恢復自由的比基拉與尼斯卡寧前往大阪參加一場馬拉松比賽,因為有幾公里是礫石賽道,尼斯卡寧決定讓比基拉穿上鞋去比賽。
一家大型運動鞋公司的負責人鳥尾香見證過比基拉在羅馬的光輝時刻,他成功說服了比基拉穿上自家品牌的運動鞋。
鳥尾香回憶道:“我有一種感覺,他不是一個跑者,我就像和哲學家在打交道。我對他說:你光腳跑步太棒了,你的腳就像貓爪一樣,但是鞋可以提高你的成績。”
穿上鞋的比基拉幾乎每戰必勝,但服兵役打斷了他的職業生涯,也影響了他的訓練狀態,東京奧運會前一年的波士頓馬拉松,比基拉只獲得第5名。儘管從事後看,這其實是他生涯唯一輸掉的比賽,但當時的人們並不看好比基拉能夠在東京衛冕。
更糟糕的是,就在奧運開賽前15天,比基拉患上了闌尾炎,他被緊急送往醫院接受了手術。
據尼斯卡寧描述,如果比基拉沒有術後併發症,他肯定會參加這次比賽,但當時他絕不可能進行任何訓練,而只能在醫院裡四處走動,此時距離馬拉松比賽開始還剩40天時間。
9月29日,衣索比亞代表團抵達東京,比基拉還無法正常行走。所以到了10月21日比賽當天,本來就低調的比基拉故意躲到參賽隊伍的最後,記者們只注意到這次他穿了白鞋和白襪子。
比基拉在1964年東京奧運會的比賽用鞋
比基拉最後一個跑離體育場,5公里之後,他跑到第8位,7公里之後,他開始領先,等到16公里,後面的選手已經看不見他了。和4年前還有拉迪的陪伴不同,這一次,剛剛手術完的比基拉特別孤獨。
2小時12分11秒,新的世界最好成績又誕生了,比基拉成為奧運史上第一個獲得兩枚馬拉松金牌的運動員。4分鐘之後,第二名才完成比賽。
緊接著就是開頭那一幕,比基拉在全場觀眾的注目下淡定的做起了拉伸運動,這一次他仍然沒有任何慶祝的表示。
天性樂觀豁達的比基拉不會想到,當屆的馬拉松季軍,日本選手圓谷幸吉賽後因為在家鄉父老面前羞愧難當,選擇了自殺。圓谷幸吉在遺書中感謝了所有親人,他的最後一句是:“父母大人,我累了,再也跑不動了,請二老原諒。”
1968年,36歲的比基拉第三次出征奧運會,但他在17公里處因為膝蓋傷勢退賽。
根據官方檔案,比基拉在賽前訓練中再一次突發奇想採用了光腳跑,結果弄碎了腳上的幾個小骨頭。當屆金牌得主是比基拉的同胞沃爾德,沃爾德賽後表示:如果比基拉沒有受傷,金牌肯定是他的。
然而誰也沒有料到,一次終結比基拉馬拉松生涯的事故突然降臨了:
1969年的一個雨夜,比基拉從酒吧裡出來,開著他的甲殼蟲行駛在溼滑的路面上,為了避讓示威遊行的學生,汽車失控翻入旁邊的水溝裡,比基拉傷到脊椎導致下半身癱瘓,從此只能與輪椅為伴……
“如果上帝允許的話,我還要參加比賽,坐著輪椅去跑馬拉松也行。”比基拉說到做到,改行射箭,結果還真就參加了在挪威奧斯陸舉行的國際傷殘人士運動會。
1972年慕尼黑奧運會,比基拉作為嘉賓出席,但這位“赤腳大仙”還沒來得及享受幾年名宿的待遇,他和奧運、他和這個世界的緣分就戛然而止了。
僅僅一年後,比基拉突發腦溢血去世,年僅41歲。
衣索比亞首都7.5萬人參加了他的葬禮,這一天,全國為他降半旗誌哀。
2005年4月18日,一家大型運輸機從義大利起飛,阿克蘇姆方尖碑時隔68年終於回到了自己的祖國。
比基拉如果能活到那天,也不過73歲的年紀,在衣索比亞人民心中,自從比基拉在羅馬拿到馬拉松奧運金牌的那一刻起,阿克蘇姆方尖碑就已經在回國的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