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岁的何彩兰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参加“手机课”了。
4月22日,她报名参加了绍兴市上虞区老年大学崧厦分校的智能手机课程,每周上一次课,每次两小时。但早在2018年,她就参加过上虞区老年大学开设的智能手机课程以及相关的多次短期培训。
“太容易忘记了。”何彩兰说,“我不懂手机的逻辑,课堂上学会的,下了课可能就想不起来了。”比如课堂上反复教过移动支付,她路过超市或路边小店时,有时想去试试,但犹豫再三,还是用现金付了款。
类似的犹豫背后,是一个群体的共同烦恼。
截至2020年12月,我国网民规模达9.89亿,手机网民规模达9.86亿,其中60岁及以上网民群体总数达到1.1亿。此外,还有4.16亿规模的非网民,60岁及以上非网民群体占非网民总体比例为46.0%,人数约1.89亿。2020年11月24日,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切实解决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困难的实施方案》,直指老年人面临的“数字鸿沟”问题。
近些年,长三角各地兴起老年人智能手机培训的热潮,由不同部门和社会组织牵头举办一系列“手机课”,试图帮助老年人“跨越数字鸿沟”,有些地方还定下了“一年1000场”“一年5万人”等具体指标。实效如何?解放日报·上观新闻记者在南京、杭州、绍兴等地,陪着老人们听了几堂“手机课”。
4月22日,绍兴市上虞区老年大学崧厦分校智能手机课程开讲。朱凌君摄
需求
在各种“手机课”的普及和推进过程中,“需求”一词总是被反复强调。
“不仅是对数字化和使用智能手机的需求,更是对相应的课程和培训的需求。”绍兴市上虞区老年大学工作人员吴海炎说。在他的印象中,这样的需求是在2016年左右出现的。“此前,电脑课是我们老年大学最热门的课程,长期一座难求。但到了2016年秋季报名时,电脑课却突然不吃香了,40个名额竟然连一半都报不满。”吴海炎有些奇怪,多方打听之后才知道,“大家都转去用手机了。”
何彩兰也是在2016年开始接触智能手机的。她并不觉得智能手机能派上什么新用场,只觉得看起来时髦,但打电话还不如老式手机实用。2017年9月,上虞区老年大学第一次开设智能手机课程,有朋友想拉何彩兰一起去报名,她无动于衷,一头扎进了戏曲课和经络课里。
不过很快,何彩兰就后悔了。在戏曲课的圈子里,不时有同学和何彩兰说:“我加你个微信吧。”她愣住了,“我当时都不知道微信是啥。后来儿子帮我注册了,但我不太会用。教了好多次总是记不住,还出了洋相。”何彩兰回忆说,当时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2018年,她报了老年大学的“手机课”,打算“系统性学习”。为此,她还特意买了当时最新款的手机。
何彩兰当过老师,又曾长期在社区工作,讲话中气十足,办事风风火火。听课时,她总坐在前排,笔记本、中性笔和保温杯在桌上摆得很整齐。老师在讲操作时,她会飞速地在本子上按照要点,把操作一步步记下来,并且不时发问,听漏了的内容也一点不肯放过。
4月22日,绍兴市上虞区老年大学崧厦分校智能手机课上,人们听得很认真。朱凌君摄
在同学中,“好学生”何彩兰可能是学得最快的,但学得快,忘记得更快,一不小心“好学生”就变成了“差生”。何彩兰抱怨:“主要是不懂智能手机的逻辑。即使一下子学会了,如果不经常练习使用,下次还是不知道怎么打开。”
为此,何彩兰不停地上“手机课”,有的是短期培训,有的是长期课程。最近,新开班的“手机课”上,何彩兰看到了不少熟面孔,既有长期教授“手机课”的老师李亮,也有曾经一同上课的“老同学”。她们围在一起开玩笑,“原来这些‘手机课’都是被我们这些‘差生’占满了名额。”
第二次上课时,原本仅能安排40人的课堂,挤了60多人,其中不乏来“补课”的“旁听生”。
4月22日,绍兴市上虞区老年大学崧厦分校智能手机课程开讲。朱凌君摄
埋怨
对一些社区或老年大学而言,“手机课”也许是任务,开了课就行,但不少学生显然不满意。
4月29日上午,66岁的董福炘专程去参加南京市栖霞街道五福家园社区的智能手机培训,结果令他大失所望。主讲老师沉浸在自己的教学节奏里,1小时内,演示了智能手机的基础操作,以及微信、打车、挂号等多个App的使用方法,讲课速度让自认为熟悉手机操作的董福炘听起来,都有些吃力,更别提一些基础差的老年人了。
这是南京市民政局牵头组织的“我来教您用手机”培训中的一场活动。在2021年南京市民生实事项目中,明确提出开展老年人运用智能技术免费培训5万人次。培训是为了“智能手机扫盲”,但董福炘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被“扫盲”。
在五福家园社区,董福炘是个时髦的人,他自认为手机玩得很溜,会拍抖音,还会修照片。董福炘还想继续进步,想学手机摄影,却不知道从何学起,“看到别人拍照好看就羡慕”。听完培训课,他依旧迷茫。
据记者观察估算,课堂上约50名老年人中,将近一半人并没有功能较为齐全的智能手机,他们一边听课,一边捧着手里的老年机(只具备简单功能的手机),一脸茫然。
南京栖霞区栖霞街道五福家园社区,墙上贴着“手机课”海报。朱凌君摄
培训中,会发放《百问百答手册》,但准备的数量不足,有些人拿不到手册,不悦的神情都写在脸上,有的撇嘴拂袖而去。即便听完培训全程的人,也有不高兴的,“老师把我们晾在一边。”“这样的活动,占用了我们原本看电视聊天的活动场地。”有老人要求,“以后不要让他们(培训人员)再过来了”。
面对埋怨,五福家园社区党委书记钱文法有些无奈。他告诉记者,五福家园社区是动迁社区,老年人数量多,老人们活动范围也小,可能确实没有智能手机的学习和使用需求。
社区工作人员李玉霞觉得还是欣慰的,仍有人在培训结束后饶有兴趣地向她打听情况,并表达学习兴趣,这位老人一直独居,在此之前她都不知道手机有这么多功能,手里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平时也仅用于打电话。
有时,何彩兰会自嘲:“我当过民办教师,好歹也算半个知识分子,哪承想到老了,成了连手机都用不明白的现代文盲。”
“手机课”教室里,有她这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根据杭州市西湖区科学技术协会对古荡街道“手机课”参与情况的分析,很多积极来上课的老年人,都曾是科技、教育、医疗等领域的工作者,拥有较高的学历。西湖区科协科普科科长沈小刚分析,针对老年人的数字智能设备普及,正在激发老知识分子的学习原动力。
“生源”的强大,有时让授课老师虞晓庆有些惊讶:“上课前,我预计来听课的老年人可能对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比较低。”但她很快发现,学生中不乏名牌大学毕业生,在智能手机这件事情上受挫,多少让这些学生有种从“学霸”变成“学渣”的心理落差。有些人憋着一股劲儿,学会用好手机,似乎是为了证明些什么。
今年4月,杭州西湖区科协牵头推出了“长者智能手机培训计划”,虞晓庆正为老年人们讲课。朱凌君摄
虞晓庆教得很用心,也很仔细,她提醒记者注意课程名称:长者智能手机培训计划。淡化“老年人”,更不可能出现所谓“扫盲”的提法。培训先在古荡街道的10个社区开展,每个社区每期培训班5次课,采取2+X模式,除2次基础课固定外,其他3次课由参加培训的老人点单生成,内容包括手机拍摄技巧、手机地图使用基础等12个类别,还增设了预防电信诈骗科普宣传。
杭州西湖区科协组织的“手机课”,结业证书和合影很有老年人看重的“仪式感”。朱凌君 摄
补课
西湖区的“手机课”采取集章赢奖的方式,每次课集一个章,集满5次可获得小礼品,结课时还会为全勤学员颁发结业证书,大多数人都能全勤。
4月30日,古荡街道益乐社区的第一期第5次“手机课”结束,上完课的老人们欢笑着依次上台,领取证书。但5分钟之后,一位刚领取了结业证书的阿姨向记者询问:“请问我在微信里要建立群聊要怎么操作?上课讲过的,但我又忘记了。”
“手机课”最被诟病的问题在于授课和后续答疑的衔接缺位。
记者在南京、杭州、绍兴等地听课后发现,一些“手机课”的后续学习都被放到了线上,但显然不是所有老年人在上了一两次课之后,就能熟练“上网冲浪”。每次培训后,老师会建相应的微信群,用来沟通交流,这几乎是各地“手机课”的“标配”,微信群的使用效率却不一定高,有些群聊可能只是“一次性的”。
为保证后续的培训效果,举办者并不是没有动脑筋,有地方的科协录制许多针对老年人的短视频、教学视频、科普读本视频,同时上线网站、客户端和微信公众号等多个平台,但记者查阅了推送的公众号文章,阅读量最高的推文只有44次的浏览量。
结束后的合影几乎是“手机课”的标配。朱凌君摄
“集中教学只能作为一种辅助模式,无法形成长效机制,最根本的还是需要家庭成员形成责任意识。”深圳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周裕琼说,她也曾组织和参与过类似的“手机课”。在她看来,家庭是解决老人“数字之困”的重要一环。
周裕琼提出,社区课堂的推广值得鼓励,但是集中听课的形式脱离了老年人使用手机的具体情境,只有在老人日常使用遇到困难并及时得到解答,才能达成持续有效的“教学”。回归家庭,可能是解决老年人“数字鸿沟”的最好方式。
许多老年人对于智能手机和数字化的直接需求就来自家庭——
在上虞,75岁的李小红积极学习用智能手机,是因为孙子出国留学,她希望能多跟孙子视频聊天。直到现在,她会的手机功能不算多,但是视频聊天用起来娴熟得很。不过,偶尔也会出点小问题。有一次,她跟女儿视频聊天时不小心误触,前后摄像头切换了,在屏幕上看不到自己,急得直跺脚,直到学会后才松了口气。81岁的单云花,用手机就为了看新闻和追电视剧,虽然操作起来仍有些磕磕绊绊,但也算成了“时髦的人”。
4月22日,李小红与单云花结伴去旁听了老年大学的“手机课”,但去了一次便不打算去了。“很多内容我都懂,只是偶尔碰到细节性的问题,老师也不一定会讲。”单云花这样解释。她更在意的是,上课时志愿者帮忙清理手机内存,不慎删掉了她经常用的视频播放软件。课后回到家,她第一时间就让儿子重新安装了软件。
上过不少“手机课”之后,何彩兰一直想尝试移动支付。有一次,她在小摊上买菜时鼓起勇气,用手机支付9.8元,可她忘了按小数点,打成了98元,所幸输错密码,没有支付成功。她恍然大悟:原来还有这么多容易出错的小环节,可老师上课不一定会讲这么细致。还有一次,她兴冲冲地开通了刷脸支付功能,购物使用时却不知为何连续刷脸两次,导致重复付款。于是,她默默关闭了刷脸支付。
老人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烦恼:向家人求教,遭到冷遇是常态。
“我让儿子帮我搞,他直接就弄好递过手机给我,也不教的,下次我还是不会。”何彩兰说。目前看来,“跨越数字鸿沟”不能只依靠“手机课”,而更要依赖于形成一个完善的政府、社会、家庭联动的长效机制。
培训之外,关爱与耐心更重要。
解放日报·上观新闻
作者:朱凌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