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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0年前的3月19日,大宋祥兴二年,广东崖山海面上,七岁的天子赵昺(音丙)四面楚歌。
五年前的1274年,宋度宗赵禥(音其)在三十四岁的年纪上病死,起因是酒色过度。宋度宗一度曾想励精图治,崇尚节俭力避奢侈。但他治国无方,军国大事操于权臣贾似道之手。贾似道向他报告襄阳大捷,度宗完全不予查问、深信不疑。所以当1273年襄阳城破的消息传到南宋首都临安,宋度宗当即昏倒,醒来后即终日以醇酒妇人为娱,很快不治。
宋度宗死时,三个儿子都未成年,三岁的嫡子赵?(音显)被立为皇帝。此时元军决意灭宋,统帅伯颜挥师南下。贾似道避无可避,率十余万精兵出战,结果不堪一击,宋军大败。伯颜沿长江东下,直逼临安而来。
蒙古军逼近,临安满城人心惶惶,尤其是官员更带头逃跑。大臣文及翁和倪普,竟然暗中指示御史台弹劾自己以便卸任逃跑,结果御史的弹劾奏章还没呈上,两人已逃得不见踪影。掌权的谢太后极其愤怒,下诏谴责:
“我大宋朝建国三百多年来,对你们士大夫从来以礼相待。现在多难时刻,你们竟然内外合谋、不分白天黑夜地逃跑。你们读的圣贤书都读的是什么!你们活着有什么脸见人,死了又有什么脸去见先帝?”
官员们哪管死后的脸面,仍然前赴后继地消失。等到1276年正月短暂的休战之后,出现在朝堂上的官员,只有六人。
事已至此,抵抗也无用。二月初五这一天,临安城里举行了受降式,赵?正式宣布退位。赵匡胤于公元960年建立的宋朝,在这时就已经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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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元军入城之前,谢太后封四岁的赵昺为广王、七岁的赵昰(音是)为益王,命人保护赵氏的最后血脉逃出了临安。在大将张世杰等人的拥戴下,赵昰在福建福州即位,就是宋端宗。
此时南宋首都虽已沦陷,但福建和两广大部分地区仍在流亡小朝廷的控制下,淮东淮西地区也还在进行拉锯战。就算元军逼近福州,小朝廷也还有17万正规军,兵力超过元军,并非完全无一战之力。
但可惜有兵无人。小朝廷的朝政由陈宜中、张世杰、陆秀夫等人主持,诸人虽有复国之心,却无复国之能。再加上争权夺利的尔虞我诈,小朝廷立足未稳,陈宜中就开始党同伐异起来。张世杰更是觉得陆上不安全,直接把二王送到了海船上。
自从离开福州之后,小朝廷就只能在海上四处流亡。从泉州到潮州,又从惠州到雷州。逃亡途中遇上飓风,赵昰惊恐成疾死在海上,年仅七岁。上岸后,埋在如今的香港大屿山。
眼见小朝廷就要分崩离析,此时大臣陆秀夫慷慨陈词:“古人有靠一城一旅复兴的,现在还有数万将士。只要上天不绝赵氏,难道不能就此复国吗?”于是众人就拥立六岁的赵昺为帝。
在元军的猛攻之下,小朝廷最终流亡到了崖山海面,准备在这里与元军做最后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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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山在如今的广东省新会市南,与西面的汤瓶山对峙如门,故又称崖门。元军统帅是汉人张弘范,他也是张世杰的族兄弟。
此时宋军统帅张世杰尚有战舰四百余艘、兵士十余万人,但要命在统帅本身无军事才能。他主动放弃了陆上到海口的控制权,又把所有战船用绳索连接,结成水寨方阵。天子赵昺的御船居中,在层层保护之下,作决一死战的姿态。
张世杰的失策很快暴露无遗。虽然船上有可支持半年的粮食,但跟陆上的联系一断,也就等于断了淡水的来路。在南中国的烈日下,口渴难忍的宋军只有从海中直接提起海水来饮用,但饮鸩止渴的结果是纷纷上吐下泻。宋军空有拼死之心,却已经没有剩下多少战斗力。
看着宋军自己把自己折腾够了的元军,在3月19日的早晨发起了最后的总攻。元军既不怕宋军逃跑、也不怕宋军进攻——那么多战舰绑在一起,怎么可能有移动能力?只能防守无法反击,宋军从一开始,就已经永远立在了不胜之地。
从黎明到黄昏,涨潮又退潮,宋军和船阵都崩溃了。张世杰此时才下令砍断绳索,让战船各自逃生。但极度混乱之中,他根本无法接近天子赵昺的御船,只有派小船过去接。
此时风雨大作、黑夜将至,小船虽然在激战中接近了动弹不得的御船,但宰相陆秀夫却害怕来人是元军假扮的,断然拒绝让天子赵昺上船。国亡在即,赵昺是最好的投降礼物,不管宋军元军,都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七岁的小孩。
天子的御船在战场中间,无论如何也无法逃脱了。此时或死或降,别无他途可选。陆秀夫把自己的妻子儿女都赶下了海,然后面向七岁的天子赵昺,坦然说道:
“国事至此,陛下当为国死。德祐皇帝(赵?)辱已甚,陛下不可再辱!”
陆秀夫背负赵昺,纵身一跃入海。此时尚有无数的宫女、侍从、兵士、家眷,也纷纷自蹈入海。据《续资治通鉴》记载,七天后“尸浮海上者十余万人”。
君王死社稷。宋末帝赵昺入海三百六十五年后,明思宗崇祯帝也在煤山的一棵树上覆面自缢。国家覆亡之际,最难苟活于世的,便是一朝的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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崖山海战之后,华夏第一次全境沦陷。如果不是突如其来的飓风吹垮了敌船,日本也早就被元朝海军拿下了,那里也就出不了“崖山之后无中国”的论调。
虽然元军势大,但说南宋亡在大臣的手上,确实也不为过。前人早就评论过:陈宜中能逃而不能死、陆秀夫能死而不能战、张世杰能战而不能谋……但那些经天纬地之才又在何处?为何再没有狄青、岳飞、韩世宗?
宋朝是中华历史上又一个文明登峰造极的朝代,历史学家陈寅恪曾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宋朝占世界的GDP总量达到了22.7%,但它虽然具有辉煌盖世的文明,却没有发展处与之相对应的、保护这种文明的能力。而原因,来自开国之君赵匡胤。
唐朝亡于藩镇内战,各路军阀此起彼伏的乱世给赵匡胤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他一立宋朝,就定下了“崇文抑武、强干弱枝”的基本原则。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解除手下的武力,又刻意礼待士大夫,使得宋朝所能经历的繁荣和平安,都是自两汉以来最长久的。
但文武之道,偏废则危。宋朝虽然有司马光、苏轼、范宽等大史家、大文豪、大画家,却很难数得出什么名将。狄青即便在克制西夏的同时也备受猜忌,岳飞的下场更是历历在目。
由于始终对手握兵权的将领疑心不去、决不放权,使得宋朝虽然歌舞升平,但在抵抗外敌时却始终是一副挨打相,远远不能跟强汉和盛唐相比。契丹打来,签订澶渊之盟,燕云十六州始终无法收回;女真打来,首都汴梁就此终结,徽宗钦宗客死北方;等到蒙古再起,南宋就算再坚持,也是难挽大厦于既倒了。
写《如果这是宋史》的作者高天流云感慨道,“武人亡国,民族血气不衰,国内互斫,终究能产生一代雄主;文人亡国,就如赵宋一般,民族气节丧尽,再无尚武之风。”
既然明知要亡,那抵抗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当时已经有人作出了回答,他是文天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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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0年,诗人陆游写了他人生的最后一首诗《示儿》,后来几乎每个中国人都耳熟能详。末尾两句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此时成吉思汗刚刚即位四年,还没有来得及对金国和西夏动兵。南宋的最大敌人仍然是貌似强大的金国,所以临安对于蒙古的崛起甚至心中暗喜,以为自己多了一个强援。
陆游逝世七十年后,后人拜祭他时告诉他的不是王师尽复旧地,而是锦绣河山完全落入异族之手。陆游泉下有知,当作何感想?
被俘而困于元军战舰之上的文天祥,在目睹了崖山之战、南宋终结之后被押送到大都。元朝宰相孛罗冷笑着质问他的不降:“既知其不可,又何必为之?”既然最终结果是徒劳无功,你所做一切不是白费功夫?
文天祥慨然答道:“立君以存社稷,存一日则尽一日臣子之责,何言成功?吾已尽心尽力,国亡,乃天命也。”
满怀期待的陆游、志得意满的孛罗和慨然就义的文天祥,当然都不会知道蒙古军兴也勃焉亡也忽焉,如今已在历史长河中湮没难寻了;而华夏族至今仍然在世界上屹立于东方,跟新兴的强劲民族齐头并进。
中华绵延数千年,改朝换代物换星移早已见惯,但永远不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奋斗者。只要华夏民族的血气不灭,即便崖山之后,也终有复兴的一日。
大宋有亡日,中国无尽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