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武汉认识一个培训机构的篮球教练。一个刚满三十岁的年轻人,敦敦壮壮,鼻头圆圆的。
我每周末带孩子去训练场打篮球。休息间隙会和他闲聊,听口音他是北方人,字正腔圆的。他纠正说:不对,我是土生土长的汉阳人。我诧异。他眯眼笑,说:其实我是跟我老婆学的,她是十堰人。
原来是老乡。他又说:我们上大学就在一起了,她很好,天真善良。后来我见到了他老婆。她的脸色像野生蔷薇,目光清澈,红嘴唇像被樱桃染过似的。她说她的家在郊区,半是乡村半是城市,有一栋亮敞的自建房,还有一片茂盛的田地。
也难怪她的神态平和安静。他们相恋了十几年,结婚时无房无车,租房诞下了女儿。丈夫爱她,她也时时刻刻体恤丈夫,哪怕他一无所有。他缥缈难辨的职业,汉阳无休无止拆迁不了的老房子,不问艰辛世事的本地婆家。
大学毕业后,篮球教练做过房产销售、汽车销售,后来还是做回了体育专业的老本行。拿不出首付,他自觉活在尘埃里,他们在三环租了一间一室一厅的房子。小小窄窄的屋子,他的内心在荒野之中煎熬。作为男人,他对减速和停滞很是敏感,而她却天真有钝感力。她爱他,也无比心疼他。她在家带孩子,孩子的外婆出门打一份零工补贴家用。蔬菜粮食柴米油盐酱油醋养家育儿,每一样都让他们感到焦虑和苍茫。无力承担的东西太多了,他也不知道咬牙承受是否可以成功。
他们商量过到底在哪里生活。
他想试一试往后走。回溯到大山的沃土里,用最古老的东西维系生存。事实上,他第一次去十堰,便被一根激情锋芒的箭刺穿了身体,从此笃定这里是他前世的挚爱。生命自由向上开始怒放,没有了物质的欲望,身体不再被桎梏,拥有了强大的狂野自由。前世和现世重叠在一起,他看到了人间另一种烟火的热烈,他去爬山,看村野田垄,看郧阳人的痕迹,看酿黄酒,看半山坡的古树,看天幕和碧云,看夜晚的繁星,看绚丽的野花,看白狗和黑猫打架……她问篮球教练,你吃过樱桃吗?只有大山里才有樱桃,樱桃树只有在樱桃的故乡才能开花结果。他摇头。一世只开几天的玲珑果实,北纬30度的神秘纬度线,人间的四月天,一切都让他稀罕不已。
他的确没吃过樱桃,第一次竟然一口气吃掉了一脸盆,酸酸甜甜,后来他们用塑料方筐装满樱桃带回了武汉。他们舍不得买动车票,坐着绿皮火车,樱桃跟着他们摇摇晃晃了一夜。一路端着上车,又抱着下车,扒开塑料筐子一看,樱桃全都黑掉了。那一年,樱桃竟成了他的乡愁,他的前世难道是一棵樱桃树?
她大笑。你是大城市长大的人,是省会的户口,我们的孩子怎么能又回到大山里?
他没有作声。她不知道的是,她是这一世送给他的礼物。就像樱桃是大山的礼物,娇贵如红宝石,绚灿到极致。他羞于说出口,所以她永远不可能知道。
再去时,几回都没有见到母女俩。问篮球教练,她们去哪里了?篮球教练说:回十堰了,待一阵子再说。
过了一阵子,培训机构的大招牌蒙上了灰色的塑料布,一辆大货车停在门口,拉走了里面的桌椅板凳。篮球教练抱着一个牛皮纸箱子,眯眼笑着和我摆摆手,道别。如释重负,出奇地坦然,好似这一世最珍贵的礼物都留在了他身边。直到他在城池的边缘消失。
没有人能够知道未来会演变成什么样,人生纠缠变幻。
只是又到了人间四月天。(王倩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