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名士一直都是这一段乱世的特殊代表,其在文学、思想、行为等方面的特殊表现,一直为后世所熟知。而提起魏晋名士,很多人会首先想到“隐逸”、“隐居山林”、“纵情山水”这样的情景,甚至“名士”在很多时候,会与“隐士”有着等同的含义。
而魏晋名士在不同时期,对于“隐逸”这件事的态度上,其实也有着很大的不同。不过,无论是世人誉之的“洒脱倜傥”,还是后世谤之的“欺世盗名”,魏晋名士对于“隐逸”这件事的选择上,往往伴随着 “存异”的目的。
自初期的“竹林七贤”到东晋江左“兰亭名士”的演变,其实这当中已经包含了魏晋名士们,在隐逸这件事上主动性的改变。而魏晋名士在隐逸之事上主动性的演变,也可以反映出魏晋之世时局的发展。
公元263年,洛阳城东市,三千太学生感伤涕零。刑场正中,嵇康抬头望了望太阳,轻抚古琴,一曲《广陵散》悠然响起。
曲毕,嵇康死。
这一年是景元四年,在位的是曹魏魏元帝曹奂,不过朝中掌权的却是司马氏的司马昭。这一年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在掌权司马昭的坚持之下,曹魏发动了灭蜀之战,最终覆灭蜀汉政权。
不过,对于当时的名士在来说,蜀汉的灭亡,并没有比嵇康之死,更让人震惊。而作为当时富有名望的“竹林七贤”之一嵇康被杀,体现出了当时名士的艰难处境。
来看一下当时的时局:司马懿“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掌控了曹魏政权。司马懿死后,司马师掌权,废掉魏帝曹芳,立曹髦为帝。司马师死后,司马昭又掌权,又杀掉魏帝曹髦,立了魏元帝曹奂为帝。
在这种局势之下,当时的苦读诗书的文人们,该如何选择?“学而优则仕”、“忠君报国”的传统思想之下,该如何面对司马氏篡魏的时局?
这时候十分有名的文人们,便选择了一条退而求其次的路,那就是“隐逸”。像“竹林七贤” 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大都与当时司马氏的统治风格格格不入,才被动地选择寄情于山水的隐逸之路。
当时司马氏因“篡逆”之实,因而不断削弱汉代以来“忠”的概念,大力推行以“孝”为主的名教思想。司马氏借由陈旧的儒学思想,来加强自身的统治。不过,对于司马氏本身的篡逆之举,和日益苛刻的政治手段,名士们逐渐表露出了相反的态度。
其中,作为竹林七贤领袖的嵇康,就多次拒绝了司马氏的招募,还提出了“越名教而任自然”的观点。这是对于司马氏当时推行的以“孝”治天下的名教思想,作出了明目张胆的反驳。这可让在曹魏肆无忌惮的司马氏十分不满,于是找了个借口,便将十分有名望的嵇康处死。
嵇康的死,体现出了当时名士的困境。
因为司马氏的统治太过严苛,还具有明显的篡逆“司马昭之心”,因此原本通过儒学成名的读书人,便十分不满司马氏的统治,于是便选择隐逸山林之中。
而司马氏为了自身的统治,定然也会招募但是有名望的名士出仕,为了躲避司马氏的征召,于是名士们选择像嵇康一样,表达了自己与司马氏统治不同的观念。
不过,如嵇康一般,当时像“竹林七贤”一般选择隐逸的名士,无法抗衡掌权的司马氏,于是面临了嵇康身死的结局。“七贤”当中其他人,在嵇康死后,也大都不得不接受了司马氏的招揽出仕为官。
“竹林”期间的名士,所面临的是与其所坚持的“礼义”“主张”冲突的时局,于是当时的名士不得不选择隐逸,这个过程是被动的。而从结果来看,当时时局并未因隐逸名士的坚持而发生改变,反而当时名士在被时局影响。
“竹林”时期的名士,大概是不会高谈阔论的,除了醉酒、弹琴、高啸的隐士风度影响之外,当时司马氏苛政时局下,妄议国事可能会遭遇嵇康那般结局。于是,名士们不再从名教的角度来议论国事,反而转向了道家 “无为”“玄理”“空谈”的言论。
于是,后世被认为是“误国”的魏晋名士清谈出现了。
清谈何以“误国”?
道理很简单,清谈所论大都涉及哲理和不切实际的内容,怎么“空洞”怎么来,要是说得在场之人没一个听得懂,让人无法反驳,那更显得清谈能力强。而清谈对治理国家的实际作用如何呢?可能很少,正是因为清谈的这种特性,导致了清谈成风的魏晋时期,让人把毫无用处的清谈当成了王朝覆灭的理由。
而魏晋名士,也是被动选择“清谈”这种方式的。试想一下,当时如果以儒生的角度,去谈论司马氏篡魏的历史,会有什么样的遭遇?过于严苛的执政方式下,即便表达对司马氏执政方式不同的观点,都可能会遭遇如同嵇康那般结局,当时的名士还怎么敢轻易“大谈阔论”,为朝廷献计献策?
于是,名士们纷纷逐渐转向了,符合隐士清静无为之风的道家学说,当时只要是有名望的隐士,都是世人皆知的名士,而这些名士如何成名?当然不是以对抗司马氏和对司马氏执政指点而知名,大都是在与人清谈时表达独特的观点和卓越的清谈能力,才被人熟知。
如果说“竹林”时期的名士们,还不屑于妥协于朝堂,但后来的名士们,在不得不屈从于朝廷的时局下,也不得不依靠清谈来适应那个时代。等到后来知名的名士们王衍、乐广等人,早就不再需要用“隐逸”的方式,逃避朝廷,反而会借助清谈等方式逐渐靠拢朝廷。
并且,名声如果不显的文人们,还会以接近但是名士为荣,如果能与时下世人皆知的名士有过一场清谈集会,那么便是可以炫耀的经历,自己的身份也可以借以提升。
东晋宰相王导,曾经多次受当时名士点评,王导气不过,便称“我曾经在洛阳时,与当时诸位贤能名士同游,汝等怎么敢轻视我?”言下之意就是,我可是能够与名士们一起参加清谈集会的人,身份自然也十分尊贵,你们比不了。
由此来看,魏晋时期的名士们,在清谈这件事上,由最初的妥协于时局,到最后主动去适应清谈这种名士交游形式,虽然依然是妥协大过于改变,但的确在主动性上已经超过了“竹林”时期,名士们被动隐逸的应对时局方式。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兰亭集序》
世人熟知的兰亭集会,是发生在东晋中期太和年间的一场文人集会,参与者都是当时颇有名气的名士。像组织者王羲之,后来的东晋风流宰相谢安,当时著名清谈家孙绰等四十余人,无一不是当时响当当的“名流”。
而这些人当中,很多都是士族门阀子弟。像琅琊王氏的王羲之、王献之、王徽之等,陈郡谢氏的谢安、谢万等,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都有人参与。从中可以看出当时名士的身份,已经与士族门阀很难脱离开干系。
并非出身士族的名士,有没有?当然有,但很少,原因可以从当时时局的角度去看。
东晋建立之后,士族门阀压制皇权,进而形成了以士族门阀为权力中心的门阀政治局面。于是,士族门阀发展到了鼎盛之期,进而士族子弟也占据了东晋朝廷“高品”,而寒门庶族子弟便很难进入东晋的“上层”圈子。
不仅如此,经过“竹林”之后的发展,名士通过清谈而不断与朝廷靠拢,也因此逐渐发展成为后来士族门阀的主要构成,因此到了东晋门阀政治局面下,士族子弟们通过清谈集会也成为士族阶层的“内部圈子”。士族子弟通过清谈集会,不断加强士族门阀之间的关系,而寒门子弟因无法在江左出仕“高品”,于是便没有了参与名士集会的机会。
于是,看兰亭集会的名士,大都为士族门阀子弟,兰亭集会在某种意义上,算是当时士族子弟的一次聚会。名士与士族的联系,在当时早已密不可分。
而如上所谈及,像“兰亭”这样的名士集会,已经是士族阶层的“自留地”,这也体现出了“兰亭”名士所面对的局面,早就不需要像“竹林”时期的名士那般,还需要靠隐逸来逃避朝廷迫害。
可是,即便是士族之间,也存在朝廷之中的权位争夺。像轮番在东晋掌权的琅琊王氏、颍川庾氏、谯国桓氏、陈郡谢氏等门阀,士族之中的子弟在朝中的权位越高,士族门阀越能在东晋朝堂之中占有掌控权。
但是,士族子弟需要靠什么来获得出仕关键官职的机会呢?
在当时出身都相差无几的情况下,自身的名望,决定了可以依据出仕官职的高低。像陈郡谢氏的谢安,就因为名望很高,而被征召入朝,最终才得以在其指挥下,击败前秦的南下护住了江左安宁;殷浩素有名望,也因此被简文帝司马昱重用,充当北伐主帅。
不过,名士的名望如何积累?除了在清谈集会上的玄理玄谈之外,还有一个更便捷的方式,那就是选择隐逸,不过却要高调。
谢安的“高卧东山”和“东山再起”中,东山就是谢安隐居的地方,在谢安出仕之前,一直隐居于东山,直到朝中的谢氏子弟受牀,谢安才以隐士的名望出仕。殷浩在被司马昱征召之前,也有过十年的隐居生涯。
不过,无论是谢安还是殷浩,隐居并不代表“隐姓埋名”,谢安和殷浩的名望一点都没因隐居而减少,反而因远离朝堂、寄情山水的“高风亮节”而愈加被世人熟知。也正是在隐居时的名声积攒,谢安和殷浩才得以入世之后,得以出任高品官职。
包括组织兰亭集会的王羲之,后来也因不满长官王述的管辖,而主动辞官隐逸。可见当时东晋名士,已经不再如同嵇康等人那样,会因为时局的逼迫不得不去选择隐逸。
从“兰亭”名士们主动选择隐逸来看,此时名士们已经有了主动适应时局的选择权。当时名士大都出自士族,而士族又是当时的权力掌控者,因此名士们可以不再惧怕朝廷的迫害。
而为了在权位争夺之中获益,士族名士们还会主动选择隐逸的方式,来提升自身名望,以获得更好的出仕机会。而在这个过程当中,刻意“存异”地去隐逸,已经是目的性非常强的获益方式。
名士与隐士经常有比较,在大多数的概念当中,选择隐逸的文人,也大都是名士。可是,魏晋名士的隐逸,在不同的时局之下,在主动性上也有着不同的选择。
“竹林”名士,被动选择隐逸,因不满朝廷的统治,这是不得不去存异;
“清谈”名士,妥协于朝廷,逐渐不再因逃避而隐逸,尝试主动适应时局;
“兰亭”名士,多出自士族,属于权力中心,主动隐逸的刻意存异,以士族利益为基础。
综合来看,从“竹林”名士不得不为了避难而隐逸,到“兰亭”名士为了权位而隐逸,这是魏晋名士由被动到主动的隐逸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