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谌旭彬
日本在1946年正式推行简体字,比中国早了10年。
与日本相比,中国的汉字简化,有两点需要检讨。
一、开启简化工作之前,没有确定现代通用汉字的字量。
全盘梳理,清查家底,圈出现代汉语通用字(包括常用字、不常用但现代汉语必须使用的字),是进行汉字简化工作的基础性工作。做好了这个工作,才能知道哪些汉字亟需简化,哪些汉字没有必要改动;才能进一步有规律、有体系地进行简化。
通过清查汉字的使用频率,日本于1946年公布了1850个字的《当用汉字表》。1951年颁行了专供取名之用的92个字的《人名用汉字别表》。
这1942个字,是日本对汉字进行规范、简化的范围。不在这个范围内的字,不做改动。
中国1950~1980年代的汉字简化,始终没有做这个基础性的工作。既没有类似的《现代汉语通用字表》,简化汉字的数量也受非学术意见左右而摇摆不定——1952年的第一稿是700字;稍后的第二稿只有338字;第三稿陡增至1634字……
结果,就出现了该简化的汉字没有简化,不必简化的汉字被大量简化的怪事。
很多常用汉字,比如:餐、藏、貌、翻、臀、蠢、罐、警、……,仍然笔划繁多,没有简化;很多罕用字、冷僻字,比如:糰(团)、糶(粜)、癤(疖)、潷(滗)、籩(笾)、颸(飔)、……又都被简化(括号内是这些字的简化字),收入了1964 年的《简化字总表》当中。
没有梳理现代通用汉字的范围,还有一大弊端:简化工作没有办法按照统一原则去处理。
汉字是按照字形、字音和字意三大维度来造字的,没有筛选出通用汉字的范围,会直接导致部分常用汉字被按甲种原则简化处理,另一部分常用汉字却没有得到处理,或者被按照乙种原则处理,进而造成汉字的内部系统,产生不必要的逻辑混乱。
比如,溝、構、購,按照“冓→勾”原则,被简化成沟、构、购。講,却另采“冓→井”原则,被简化成了讲;媾、篝等字,又完全不简化。
原本同属“冓”旁系列的这些汉字,简化后变成了三个偏旁系列,字形系统完全乱了套。
相比之下,日本因为确定了“当用汉字”的范围,范围内的同系列汉字,在简化时绝大部分采取了统一原则;日后扩充“当用汉字”时,也是继承之前的原则,对新扩充进来的常用汉字进行简化,这样就避免了体例、逻辑上的混乱。
二、对汉字实施简化时,不重视类推原则。
简体汉字,主要有两种来源。
一种是按原则类推,将相同的繁体偏旁,一律替换为相同的简体偏旁。
一种是采纳民间早已出现的“约定俗成字”,这种办法往往会突破汉字的体例,没有什么规律可言。
日本学者比较重视前者。中国学者受“群众路线”影响,高度重视后者(70年代的“二简字”,曾直接号召全民参与造字),类推简化的地位非常边缘——中国《简化字总表》第一表收录的352个简化字,大部分属于民间“约定俗成字”。
图:上世纪70年代的“二简字”
那些已经在全国范围流行的“约定俗成字”,并非不能用做简化字。但尽量不破坏文字的内在系统,应是汉字简化工作的重中之重。大面积采用“约定俗称自”、排斥类推简化的结果,正是汉字的内在系统受到破坏,体例上出现了很大的混乱。
很多汉字拥有相同的繁体部件,这些繁体部件,本可按照类推原则,用同一种简体部件替代。但当时并没有这样去做,为了迁就各种地域性的民间书写习惯,原本相同的繁体部件,反被替换成了多种多样的简体部件。
比如,繁体部件“昜”,本可统一简化为一种简体部件。当年搞汉字简化的学者们偏不,他们至少为繁体部件“昜”弄出了三种简体部件,分别是:楊→杨、陽→阳、傷→伤。
再比如,繁体部件“登”,本也可以统一简化为一种简体部件。当年搞汉字简化的学者们偏不,他们至少为繁体部件“登”弄出了三种简体部件,分别是:證→证、鄧→邓、燈→灯。另有一些字,繁体部件“登”又根本就不简化(鐙→镫)。
再比如,繁体字“盧”被简化成了卢,按照类推原则,瀘→泸、顱→颅,这种操作本来非常好,但不知道为什么,爐和驢,却又被简化成了炉和驴。
再比如,憶和億,已经按照类推原则,简化成了忆和亿,剩下的臆和噫,当年的学者们却又不简化了。
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汉字固有的逻辑体例,就这样毫无意义地破坏掉了。
相比之下,日本学者在简化汉字时,会比较多地顾及到汉字体系的完整。新加坡文字学者谢世涯如此评价他们的工作:
“约定俗成和类推简化是会产生矛盾的,这在中日都不可避免,只是日本……有固定的范围,而且他们的简化工作较保守,……同时也比较坚持类推的原则,所以矛盾和混淆的现象比较少,中国则层出不穷。”
中日两国的汉字简化,之所以存在上述两点区别,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
首先,两国在实施汉字简化时,对汉字的定位不一样。上世纪50年代,中国曾致力于推行“汉字拼音化”,简体字被定性为“汉字拼音化”的一种过渡。日本简化汉字的目的,是为了规范字形,控制汉字的日常使用数量。
其次,中国的汉字简化工作比较重视非学术意见,比如针对1952年《常用汉字简化表草案》第一稿提出的“汉字数量必须大大减缩,一个字可以代替好几个字”,实际上未必妥当,但得到了很深的贯彻。
图:《简化字总表》封面,1964年出版
细说起来,缩减汉字总量、“一个字可以代替好几个字”,这种做法,其实违背了汉字的演进规律。
一种成熟的文字,会同时追求“书写的便利”与“表意的准确”。具体到汉字,前者表现在形体的简化,自唐宋而下,汉字在使用过程中自发出现了大量的简体字。后者表现为汉字数量的增加,比如,当“云”字被大量用于“孔子云”、“孟子云”时,古人会另造出了一个新字“雲”,来指代天空中的水汽结合体,以区别于“孔子云”的“云”。
强行将水汽结合体之“雲”,与孔子云之“云”,一概简化为“云”,很容易造成词义上的困扰。2006年,某学者在央视百家讲坛节目中,谈及“子云笔札君卿舌”,错把“子云”解读成了“子曰诗云”。其实,这里的“子云”,是指汉代名人谷永(字子雲),如果不一味追求“一个字代替好几个字”,“子雲笔札”是很难被理解错的。
大规模的“一个字代替好几个字”,给汉语“表意的准确”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比如,面和麵(麺),本是两个意思完全不同的词。前者指脸部、脸面;后者指粮食磨成的粉。古人读《水浒传》,读至“睡到四更,同店人未起,薛霸起来烧了面汤,安排打火做饭吃”一段,可以很准确地知道,所谓“烧了面汤”,是指烧洗脸水;但今人来读,就很有可能把“烧了面汤”错解成煮面汤来吃。
再如,适和適,在古代不但是两个不同意思的字,连读音也不一样。“适”读kuo,是疾速的意思,“適”读shi,是到哪里去的意思。强行用“适”来代替古代的“适”(kuo)和“適”,那要分清这些古代名人——南宫适、李适、高适、沈适、赵汝适——究竟是“适”(kuo)还是“適”,就很要命了。
说起“適”,还有一个问题:同样拥有繁体部件“啇”,適→适,“適”被合并到了“适”里,“摘”字却原封不动,没有简化。这种体例混乱,在1964年的《简化字总表》中,比比皆是。
当然,汉字在日语中的地位,完全不同于汉字在汉语的地位。之所以就中、日两国的汉字简化做这样一番对比,既不是要贬低汉语,也不是要贬低汉字简化(汉字简化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而是想说:语言文字改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慎之又慎,缺陷一旦造成,往往已没有弥补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