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这样一个生僻且拗口的学术用语,如此频繁地在公共舆论场上曝光——这个词,就是“内卷”。
内卷(Involution)无疑是个标准的学术用语。根据美国人类学家吉尔茨的定义,“内卷化”是指一种社会或文化模式在某一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便停滞不前或无法转化为另一种高级模式的现象。
几年前,如果我在稿子里使用这个学术用语,校对老师还会跟我反复确认。现在,就连直播网红,也大有蹭一蹭“内卷”热度的势头,仿佛不懂内卷就显得没有文化,跟不上潮流。
其实,现在网上流行的“内卷”,与学术意义上的内卷并非一码事。人类学家项飙解释说,尽管两种内卷都意在表明“没有突破”,但内卷在学术上的意义,是为了解释为什么一个社会或组织既无突变式发展,也无渐进式的增长,只是在一个简单层次上自我重复,而现在的内卷则多用于形容竞争的白热化,表达了没有选择的绝望感。
尽管学术界有人为“内卷”被误用而感到忧心忡忡,以至于我有一位人类学博士朋友,为了表达反讽情绪,给一张某明星把裙边卷进去的造型图配文称:“看,内卷了。”但项飙主张在界定内卷含义的基础上,分析当下作为流行词的“内卷”所表达的社会焦虑。不管这个词在大众传播的过程中发生了怎样的流变,它所指向的问题确实存在。
前不久一篇题为《绩点为王:中国顶尖高校年轻人的囚徒困境》的文章,就揭示了名校大学生所面临的内卷。他们非但不像高中老师所宣扬的那样,“上了大学就轻松了”,反而面临更沉重的学业压力,还要参加各种学生活动与社会实践。但是,“绩点为王”并不等同于追求实际能力的增长。“我专业的实际水平可能是倒数,但绩点一定要排在前面。”一位受访谈的在校生如此表露心声。
放眼社会,很多行业都遭遇着“内卷”之困:网约车司机收入因过度竞争而下降,内卷;银行职员为完成任务指标求爷爷告奶奶,内卷;程序员只能通过“自愿”延长工作时间来体现工作业绩,还是内卷。有人说,为了让孩子不在起跑线上落下,幼儿园都已经开始内卷了。
联系到最近大火的“打工人”概念,很容易让人产生这样的联想:不“内卷”,你连一个“打工人”都当不了。
事实上,人们对“内卷”的讨论,并不是要否定竞争,消解奋斗的意义。当人们谈论内卷时,谈论的更多是缺乏实质发展和进步的竞争。用更容易理解的概念来说,便是“零和竞争”——总共只有一块蛋糕,或者说所有人都想要吃到一块特定的蛋糕,不管怎么分都不会让大家满意。
比如说,一些高校为了控制教师“滥发”绩点,规定获得90分成绩以上(即绩点满分4.0)的学生不能超过特定比例。89分与90分并不意味着能力差距,但对于追求绩点的学生来说,可谓天壤之别。于是,才有某些学生为了“刷绩点”不择手段,甚至卖弄见不得光的“小聪明”的情况。
一个不“内卷”的社会,理应有着多元的自我实现可能。名校毕业生可以去表演脱口秀、说相声,也可以去街道办磨砺自我。赛道不同,竞争维度不同,人生自然更加开阔。这不是逃避竞争,而是为了寻找更适合自己的价值坐标,从而减少趋同、重复的内耗。
同样,组成社会的各类实体也应当对“内卷”有所警惕。一些曾经把“理想”挂在嘴边的企业,随着规模的扩大、人员的臃肿,逐渐失去了锐意进取的精神,不得不把“加班文化”作为企业增加产值的手段。长此以往,企业恐怕无法保持创新,而只能成为高级版的流水线工厂。
走出“内卷”,还要创造出对各种不同社会价值的平等尊重氛围。如此,才能有更多人跨出内卷化的竞争划出的圈子,有勇气追求独特而丰满的人生航道。话说回来,即便在那条众之所趋的跑道上一时落后,只要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