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回生仙丹”到现代医学:中国军医“变形记”

鸦片战争后,大清朝在军事医学方面有了“开洋荤”机会。

汉语“瘟疫”一词中的“疫”字,现在众所周知代表着传染病。汉字作为象形文字,“疫”字有一番极具深意的演化史。

《诗经·小雅》中有诗句说“遣戍役以守卫中国”,这个“役”就是服兵役戍守边疆的意思,但远古汉字把“役”字写作“伇”。甲骨文中“殳”字表示一种长柄勾头有棱无刃的兵器,一个男丁持“殳”作战,自然就在左边加个“亻”,即为“伇”。

远古被征募去戍边的奴隶或罪犯被称为役夫,他们生活条件艰辛,抵抗力低下,因为密集聚居生活常导致暴发传染病。在他们当中产生的疾病最初被称作“伇病”,后来又在“伇”上头加了个“疒”部首用于专指役夫产生的传染病,最后经过简化去掉“亻”,终于定形为“疫”字。

所以,中国古人对传染病的认知就起源于士卒。军人不仅备受传染病折磨,还得承受战伤带来的痛苦和死亡,毫无疑问,他们是最需要医疗救助的人群。遗憾的是,古代无论中国还是西方的军队,都享受不到多少有实质意义的医疗服务,直到工业革命开启后,西方才开始逐步建立了近代军事卫勤制度。

鸦片战争是中国引进西方军事制度和军事思想的发端,直到19世纪末,中国的军事医疗体系才初现雏形。1910年东北鼠疫暴发,洋务派大臣们建立的这套体系在马来西亚华侨、医学博士伍连德的带领下发挥了巨大作用。虽然,当时离建立现代军事卫勤体系还有很漫长的过程,好歹中国军队终于可以享受到一些现代军医服务。

明清两朝的军医

严格说,古代中国没有军事医疗体系,只有一些关于军中行医用药的规定,配备了少许军医官和军医士。军医士皆为朝廷派遣的郎中,且不论他们医技如何,少得可怜的服务也只有少数高级将领可以享用。从最接近近代,留下最多文献的明清两朝即可窥见前现代中国的军事医疗状况。

明朝的军队主要分为三大类,即“卫所军、边军、京军”。卫所军分设于全国军事要地,一郡者设所,连郡者设卫。一卫约有5600人,下面又设千户所、百户所、总旗和小旗等单位。明朝在长城沿线陆续设立了“辽东、蓟州镇、宣府、大同、太原、固原”等九个军事区域,各守一边,俗称九边重镇,这些镇守北部边境的军队即为边军。京军顾名思义即为拱卫皇城与京城的部队,永乐年间分为神机营、五军营和三千营,合称三大营。

明朝规章中有少许关于军队医药的条令。根据《大明汇典》中记载,京军中的医官和医士由太医院派遣,军中药物由国家免费供给,在军队中设有管理药料的官员,还有特设的惠军药局。惠军药局有对服役医士九年考满升职的办法:“凡神机营四惠军药局,提调医士未冠带者,三年无过,赴部告明,给与冠带;九年积有功劳者,咨送南京吏部奏除,署吏目,仍支医士月粮,在局提调;遇有恩例,实授三年,照例给由。”

几种部队中待遇最好的当数京军,但京军所享有的医疗服务也少得可怜。明太祖朱元璋时期北京的三大营士兵共计20多万人,只配备了军医12人,差不多1.73万人才有一个医士。明代宗朱祁钰时期大臣于谦将京军改编为十团营,各设提督统率,人数降到15万;到了明孝宗朱祐樘时改增为十二团营,每团1万人,但医士人数始终没变,还是12人。

至于卫所军和边军的医疗保障,虽有零星的纸面规定,但实际上基本接近于无。明英宗朱祁镇在位第十二年,山西右参政林厚上奏朝廷,认为边关士卒太过劳苦,备受疾病困扰,请求在卫所设立医疗制度,选军中擅长医术者为医士,但上头认为随意变动规章恐生乱子,请奏者怕有私心,林厚还差点被降罪。发生战事遇到战伤,其实只能靠士卒互相救治。

戚继光为平定倭寇训练了三千名金华和义乌民兵,民间称为戚家军,戚家军以军纪严明、战斗力强著称。由于军中几无医士,戚继光规定:“阵上血战之时遇有我兵战伤,就听在地,勿令呻吟,吾兵只管向前。便是父子有伤,你只管向前杀云,杀了贼便可收拾调理,即是与父子报仇了。”他的理由是“若因而守顾,不过向前杀贼,贼子追来,就守之扶之,向何去去也,自己命不保,如何救,违者斩”。受重伤的士卒因错失抢救时机基本都死于战场之上,能侥幸存活下来的只是轻伤员。

到了清代,鸦片战争前仍大致沿袭明代规制,军医由太医院派遣。《大清会典》说:“若军营需医,奉旨差官先申礼产选委二人具题,乘驿前往,并遣兵部官一人送至军前。”同时规定,驻扎在地方的士兵若患病,守官不协助请求医治的,杖责四十,导致士卒死亡的杖责八十;若主管部门不差遣良医前往,或不对症医治,同样要治主管之罪。

清朝的军中医疗服务也多停留于纸面,军中并无常设医士。高级将领生病,都是临时奏请朝廷派遣御医前去治疗。至于普通士兵,每当季节性疾病流行之时,太医院会派发一些药品,如痧药平安丹、回生第一仙丹、如意拔毒散等,其实也只起到安慰剂效用,能获得这种待遇的也是少数士兵。多数情况,患病士兵战时在营地自我调养,战后则遣回后方医治。

明清两代发生的疫灾大大小小有五六百次,一县死亡三四千户,一府死亡七八万口是司空见惯的事。军中是传染病高发地带,一旦碰到疫病暴发,根本束手无策。

清代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鸦片战争致国门洞开,与西方崛起的近代工业国家在碰撞中发生交流。恰逢现代医学正在西方蓬勃发展,出现了解剖学、细胞学、细菌学、药理学、消毒学等新兴学科,诊病手段不断改进,近代军事卫勤体系也在西方逐渐成型,对清朝开始产生点滴影响。中国的军事卫勤观念和制度,历经几千年终于出现质的转变。

近代军事卫勤体系崛起

17世纪是欧洲民族国家崛起的时代,战争的频繁爆发致使各国对军事卫勤的需求越来越强,因为这方面的进步能减少军营传染病,降低士兵死亡率。

欧洲各国皆在军事卫勤方面做了些尝试,走在前列的是瑞士,最早建立初级的军事医疗保障体系。瑞士每个炮兵连和步兵连配备理发师和外科医生各一名,比如精锐部队苏黎世团的军医是接受过专业培训的外科医生,医生人手一份创伤护理手册,每人都有一套战地卫生设备。普鲁士军队中每个团以及每个骑兵连有一名理发师,军中也有创伤外科医生,但这些医疗人员的素质非常低劣。实际上在整个17世纪,大多数欧洲国家士兵所获得的军事医疗保障,可能好于东方的明清两朝,但并不比之前两百年进步多少。

文艺复兴同时推动了科学革命的产生,欧洲医学研究开始着力于建立解释疾病和医学现象的完整理论体系,这是初期经验主义的成果。之前牛顿式归纳法的广泛应用,为理解和解释现实提供了强劲的科学动力。越来越多的医学人员开始采用牛顿研究物理学、霍布斯研究政治学那样的“方法论”去钻研医学问题。

对士兵提供军事医疗保障,在18世纪已成为欧洲国家政府的基本职能,并由国家提供人财物力支持。各国开始对新兵做常规体检,发放卫生用品。军队不仅有了战地医疗设备,配备的战时专业医疗人员比例也远远超过了前代。英国每1.8万军人配备173名医疗人员,其中有军医、职员、团外科医生、要塞内科医生和外科医生及其助手。

第一所军事医学院也在这个世纪诞生,第一批由专业军医撰写的军队外科和内科著作,以及由他们创办的军事医学期刊,也都在这个世纪问世。18世纪最著名的军医学院是法国巴黎皇家外科学院,德意志地区的萨克森、普鲁士和奥地利纷纷以它为楷模建立起自己的军事医学院校。大批富有创新精神的医生、优秀的著作,通过新式军事医学教育体系涌现出来,英法两国这方面的成就最为卓著。

英国战地外科医生约翰·普林格,发表了那个世纪最卓越的军事外科著作《军队疾病观察》,首先提出“军事卫生学”的原则。比如普林格发现,在简陋但通风良好的团医院中,士兵的感染率比后方大医院低。普林格还鉴定了“医院热”和“监狱热”两种疾病,提出抗菌观念。他提出的术语“流行性感冒”后世变成了人所皆知的词汇。

现代医学在西方的发展,最先从外科技术方面寻到重要突破口,而外科技术进步常常受益于军事医学发展。苏格兰的约翰·亨特原本是一名解剖学家,后来从事外科医生工作。英法七年战争中,他在军中服役获得了宝贵的野战外科经验。1774年,亨特发表著作《血液、炎症和枪伤的论述》,颠覆了过往对枪伤治疗的很多传统方法,他的书被视为世界战伤外科方面的里程碑著作。

法国解剖学家和外科医生皮埃尔·约瑟夫·达索,提出不要像过去那样常规扩大创口,主张切除创口中的坏死组织,去除感染源,他发明的“清创术”被应用于战场上受伤的士兵。头部枪弹伤由于蓄积在硬膜下腔的血化为脓,有极高的感染风险,英国军事外科医生珀西瓦尔·波特发明“颅骨引流术”清除积血,这是头颅手术史上的一个巨大贡献。

但早期医院和医生的卫生状况恶劣,士兵接受治疗时常因伤口感染而死亡,死亡率高于战场。18世纪中期开始,人们还不太了解微生物引发感染的原理,但一些外科医生开始发现洁净和感染之间的关联。法国外科医生克劳德·波图将清洁当作治疗时的硬性指标,他做的120例膀胱取石手术,只有3人因感染死亡。

直到1920年代之前,各国军事活动中士兵的死亡约有90%由疾病而非战斗导致。有时一旦暴发传染病,整支部队立马丧失一半多的战斗成员,陷于停摆状态。例如1775年美军北方军1万人的部队暴发天花,结果5500多人住院,司令部被迫宣布停战5周。

1796年,英国医生詹纳才成功发明牛痘接种术,不过在此之前英国已经流行人痘接种术,虽效果远不如牛痘术理想,但也能大幅度降低病死率。1775年,大陆军总司令华盛顿听说北方军因流行天花而溃败,向大陆会议提出申请,要求对服役的新兵接种人痘疫苗,并获得批准。虽然这个计划的实施似乎不太成功,美军却因此成为世界首支大规模接种疫苗的部队,也算开创历史之先河。

军事医疗方面取得的“人道主义”观念进步更值得一提,17世纪“不屠杀或监禁伤员”的理念在18世纪得到强化。1743年“奥地利王位继承战争”中著名的“德廷根战役”结束时,参战的几方签署协议明确,认定为军队从事医疗服务的人员为非战斗人员,不可作为战俘;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应尽快将医疗人员安全送回其军队中。几方还同意每一方应该像照顾己方伤兵一样照顾敌军的伤兵,并在其痊愈后将之送回。

真正的现代军事医疗体系建立要等到20世纪。18世纪欧洲军事医疗水平用现代眼光看,无疑仍然十分粗陋,但当时处于现代医学诞生的前夜,欧洲强国军队受益于经济和科技的发展,已经向建立制度化的军事医疗体系大踏步前进了。

北洋医学堂的诞生

鸦片战争之后,大清朝在军事医学方面有了“开洋荤”的机会。

1835年,美国公理会派传教士医生彼得·柏克到广州新豆栏创立了一家眼科医局,可容纳200人候诊,免费为穷人治疗眼疾,眼科手术独树一帜,使其门庭若市。鸦片战争的爆发令医局一度停业,1842年1月恢复营业,这时已不限于眼科,而是扩建成一家综合性医院。这就是“博济医院”,中国第一家现代医院,现今中山大学孙逸仙纪念医院的前身。1866年,博济医院又创办了一所学校,名为博济医学堂,是中国第一家现代医学教育机构。

清军与太平天国军队作战时雇用的“洋枪队”中有两名外籍医生,先后在松江和昆山各开设了一所近代医院救治伤员。清军中首次出现受过近代医学训练的洋军医,在中国军事史上也堪称破天荒第一次。见识到了西方军医的水平,咸丰六年,朝廷任命关韬为军医,赏五品顶戴,成为清军首个专职的现代军医。关韬曾在博济医院学习和工作多年,属于第一批比较系统修习现代医学的中国人。

从“回生仙丹”到现代医学:中国军医“变形记”

清朝的近代军事卫勤建设要到甲午战争之后,才由洋务派督抚们着力推动,最早在编练的新军中落实。1895年,两江总督张之洞选派16至26岁农村青年,先对他们做医学体检,按照德国军队方式编制,聘请德国军官,同时设立了随军医官和兽医。第二年,直隶总督聂士成请求仿效德军,在军中设立武备学堂和军械所的同时建立药库和医院。

制度性改革于1907年开始,清政府建立新式的陆军部,下设六司,其中就有军医司。设司长一人,军医司下面再设卫生科和医务科,各设一位科长。军医司掌管全国陆军卫生、治疗、医疗器械和军医教育。

建立军事卫勤体系,除了规章和组织改革之外,更重要的是建立军事医疗和教育机构培养人才。说到中国最早的军事医学教育机构的诞生,不得不提及北洋大臣李鸿章与传教士医生马根济的渊源。

英国传教士医生马根济毕业于布里斯托医学院,读书期间结识爱丁堡传教士医生罗韦,在罗韦影响下决定前往中国传教行医,来到武汉的伦敦宣道会医院工作。1879年,因妻子身体不适,马根济认为换个环境工作兴许对妻子健康有利,申请调到了宣道会天津医院当院长。

天津是大清首都的门户,也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的驻地。马根济到任后发现宣道会天津医院的条件非常简陋,远比武汉的医院落后。他听说李鸿章是洋务派开明大臣,上书给李鸿章希望能得到援助,增加医院设备,但去信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突然有一天,一位差役匆匆赶到医院,邀请马根济前去李鸿章府上。原来,李鸿章的夫人莫氏患上中风多日,已经半身不遂,遍寻了各家知名郎中,服用过各种草药皆告无效。李鸿章心急如焚,决定请洋医生试一试。但李鸿章并不认识洋医生,而且那个时代中国受过现代医学训练的医生寥寥无几,几经周折,才通过美国驻天津总领事毕德格的推荐请来马根济。

经过六天的治疗,李夫人病情基本好转,一个月以后完全康复,李鸿章感叹不已。尤其治疗中马根济使用手摇电机仪器,令李鸿章大开眼界。马根济趁热打铁,邀请李鸿章参观医院,并让李观看了一起颈部肿瘤切除术。那个病人颈部长了一个比碗还大的肿瘤,痛苦不堪,顷刻间马根济将肿瘤成功摘除,令李鸿章和现场随员大为震惊。马根济也因此在天津名声大噪,各路达官贵人纷纷前来求医。

李鸿章与马根济结下私谊,得知对方愿望后,李本人捐助4000两白银。在他倡议下,天津官绅和商人又捐助6000两,1880年在天津法租界落成了漂亮的新医院,津门一带俗称“总督医院”。

1881年有七八名留美学生归国,李鸿章把他们分派给马根济学医,以备未来陆军和海军之用。马根济在总督医院里设立了一个医学馆,命名为“总督医院附属医学校”,教育经费从直隶省军费中划拨。学馆学制分为四年和三年两种,课程有化学、生物、物理、解剖、生理学、药物学等几十个科目。当时驻天津的英美海军医生也常被请来给学生上课,学馆虽小却是中国最早传习军事医学的教育机构。

1888年,马根济去世,伦敦布道会将总督医院买走。李鸿章又从官绅中筹款,效仿总督医院的规制,建立了一所官办的“天津总医院”,把原来总督医院的医学馆并入其中作为附设的医学堂。1893年,医学堂扩大规模,修建成新校舍,被正式命名为“北洋医学堂”,由马根济的学生林联辉担任校长,专为军队培养军医人才。

北洋医学堂按照西方医学院的标准设置医学课程,从欧美聘请众多医学名家前来当老师,采用全英文授课。学校一切费用从清政府的海防经费中拨付,归直隶总督署管理。北洋医学堂的规模也不大,最初每两三年招生一次,每次从全国招收30名学生,学生毕业皆分配到陆海军中工作。

北洋医学堂可以说是一颗火种,它是中国第一所国家创办的军事医学院。打那之后,中国也终于能培养自己的军医人才了,之后全国各军医院校的建设莫不以之为模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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