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9 年底,陈独秀任杭州陆军小学历史、地理教员时,和高君曼同居,过着隐居式的生活。在陆军小学,他又遇到了在该校任教的刘季平(1878—1938)。刘季平自名“江南刘三”,是陈独秀在日本成城学校的同窗。《苏报》案后,邹容死于狱中,遗体被弃置“化人滩”荒冢地。刘三冒杀身之祸,将邹容遗体运回自己住宅“黄叶楼”,为其营葬。此举被章太炎誉为“刘三今义士,愧杀读书人”。
刘三确实是古道热肠的知识分子,“尚气谊,重然诺,与人交肝胆相照,人多喜与为友。”陈独秀认识刘三以后,经常到他家里闲坐谈论。有一天,陈独秀在刘家见墙上新挂了幅字,是一首五言古诗,落款“沈尹默”。“沈尹默是什么人?”陈独秀问刘三。刘三回答:“沈尹默也在校任教,去过日本。”陈独秀说:“这诗写得很好,字却不怎么样,流利有余,深厚不足。”刘三说:“昨日,沈尹默在我这儿喝酒,回家乘酒兴写的。他爱好书法,15 岁便为人写扇面,但底气不足。仲甫若有兴趣,哪日我带他去你处坐坐?”陈独秀忙说:“不必,不必,还是我去看看他吧。”
第二天,陈独秀敲开沈尹默家的门。进门就说:“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沈尹默听了,觉得真是刺耳。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素不相识,见面便把人贬一通。但转而一想,自己的字确实平常,忙招呼客人坐下。
陈独秀超逸不俗、谈笑自若,沈尹默情绪受了感染:“我的字受了南京仇涞之老先生的影响,用长锋羊毫,至令不能提腕,所以写不好。”“我的父亲是练隶书的,从小叫我临摹碑帖,少习馆阁体。”陈独秀见沈尹默很虚心,就乘兴和他谈起了书法。
沈尹默说:“前日,刘三请我和哥哥沈士远喝酒,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九时,乘酒兴写了那幅字,让你见笑了。”陈独秀赶紧摆了摆手:“我是快人快语,你别介意啊!”
从此,陈独秀与刘季平、沈尹默以及谢无量等常在一起以诗酒自娱。陈独秀1910 年在一封致苏曼殊的信中说:“去岁岁暮,再来杭州,晤刘三、沈尹默,……仲现任陆军小学堂历史地理教员之务,虽用度不丰,然‘侵晨不报当关客,新得佳人字莫愁’……”1914年7月,陈独秀去日本协助章士钊编《甲寅》。
便在其编的《甲寅》第一卷第三期上发表《杭州酷暑寄怀刘三沈二》:“病起客愁新,心枯日景沦。有天留巨眚,无地着孤身。大火留金铁,微云皱石鳞。清凉诗思苦,相忆两三人。”可见杭州的这一段生活给陈独秀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沈尹默也在《我和北大》一文中写到:“我和刘三、陈独秀夫妇时相过从,徜徉于湖山之间,相得甚欢。”
陈独秀与刘季平、沈尹默、谢无量等都参加过科举考试,学书都是从“馆阁体”开始。但陈独秀的字却是以能见天质为指归的,天生的反叛性格在陈独秀初学写字时就有所表现。十几岁的他就坚决反对学习“馆阁体”,而只是一味在碑帖上下功夫,因而他的字线条洒脱、流畅,行笔不拘,行、草、篆、隶皆能达信笔挥洒,纵结缠绵,并臻妙境。诚如清代书法家赵所说:“书家有最高境,古今二人耳。三岁稚子,能见天质,绩学大儒,必具神秀。故书以不学书,不能书者为最工。”
陈独秀以专家的眼力对沈尹默的尖锐批评,如楞严棒喝,令后者倏然警醒,沈尹默此后发愤异常,“从指实掌虚,掌竖腕平,执笔做起,每日取一刀尺八纸,用大羊毫蘸着淡墨,临写汉碑,一纸一字,等它干透,再和墨使稍浓,一张写四字。再等干后,翻转来随便不拘大小,写满为止。”
两三年后,又开始专心临写六朝碑板,兼临晋唐两宋元明名家精品,前后凡十数年挥毫不辍,直至写出的字俗气脱尽,气骨挺立,始学行书。1914年起,沈尹默任北京大学教授。1916年秋又被蔡元培委为主持北京大学书法研究会,沈尹默的苦练当时可说已初见成效了。
沈尹默非常敬重陈独秀这位诤友。1916年的11月27日,汪孟邹、陈独秀同车赴北京。某日,他们走访北京大学,在校园内路遇沈尹默。当时,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正好缺人,沈尹默便把陈独秀在北京的消息告诉蔡元培。蔡元培随即赴陈独秀住处,诚邀他来北大任文科学长。
30 年后,陈独秀飘零沦落于四川江津。沈尹默其时也在四川,曾写诗赠陈独秀。可是陈独秀仍然称沈尹默的字与30 年前无大异也。他明确反对死学二王,就沈尹默学二王一事提出他的看法:“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为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即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
抗战胜利后,沈尹默辞去监察院监察委员之职,专力临池赋诗。但直至新中国成立之后,沈尹默的书法才真正进入了全盛期。由于沈字法度精严,气息典雅,圆润秀美,清雅遒健。不作怪奇之体,在平正中求变化,在变化中见姿致,因而雅俗共赏,从者众多,也成就了沈尹默一代书法大家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