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泰顺人编过两县县志,五进士赠写考绩序,为尊严与三品武官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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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能雄/文

泰顺古代文人中,编修过两个县县志的人,目前所知只有张庆旸。他被时人誉为浙东英豪,“才步班马(班固、司马迁),文追屈宋(屈原、宋玉)”。他每到一个地方任职都成绩显著,为文人士子所钦敬。在福清时,当地五位身居要职的进士联名为他写考绩序。他风骨崚嶒,为了打破不合理的惯例,敢与权倾一方的正三品武官分庭抗礼。

张庆旸(1505-1580),字孟暄,号霞川,明代泰顺龟岩(今三魁镇张宅村)人。十岁时,他父亲张充出任湖广沔阳州判,随父乘舟前往沔阳读书,同行的泰顺小伙伴有族中兄弟张琏、张伯科、张禄、表兄刘耿等。一次寻常的远行,却是泰顺明代文化史上不可忽视的一笔,这些孩童中出了贡生三位、秀才若干名,有的成长为当时的文化精英。

年幼就饱受背井离乡之苦,却也获得良好的教育资源,张庆旸等人在沔阳训导徐琏的官舍中学习,得其言传身教。徐琏仿照宋代朱熹《白鹿洞书院教规》制定完善的教学模式,普施教化,彰显人伦,在教授张庆旸等人知识的同时,劝诲贤良孝悌之道。张庆旸晚年时写的《重修罗阳书院记》就提到“白鹿书院”,他是这个教学模式的受益者。

张充关系密切的同僚中,有官至贵州参议的李楫、沔阳知州李濂,还有从事教育工作的沔阳学正梁幹、张策,经常在一起吟诗论道,这或多或少影响到张庆旸等人。自小从明师游,张庆旸的知识面和眼界都变得更加开阔,他志向不凡,潜心笃学,经史子集烂熟于心,诗词歌赋样样精通。

也因如此,张庆旸比常人更注重精神上的追求。父亲张充归乡后,充任粮长,遇到家贫无力交纳赋税的,就代为垫上,倒赔不少家财。张庆旸对此泰然处之,只知安心学习,从不过问家中经济状况。

嘉靖乙酉年(1525),张庆旸考入县学,第二年就成为领公粮读书的廪生,在历次考试中名列前茅。乙未年(1535),他成为选贡生,还未治装北上,就惊闻父亲张充去世的噩耗。在人生迈向新起点时,无法与慈父分享成功喜悦,这是他最大的遗憾。他足不出户,居家守孝三年,在理想和现实中反复思考,蓦然感到肩上的担子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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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满后,有人劝他到太学里继续深造。张庆旸却说:“我父亲没能等到我赚钱养家之时,如今刘母年将八旬,若再入太学就读,还不知能不能用我的俸禄来奉养她老人家。”为了家人过上好日子,嘉靖辛丑年(1541)张庆旸步入职场,出任南直隶沛县(今江苏省沛县)训导。

张庆旸在沛县讲学育才,还参与当地一项重大的文化工程。知县王治在修城池、迁学校之余,有感于沛县图志湮没、文献无徵,就搜罗旧志,与教谕马伟、训导张庆旸等人商议重修《沛县志》。嘉靖癸卯年(1543),张庆旸等人广查谱牒,采辑遗典,采访故老传闻,稽古验今,因革损益,删繁去讹,辑成新的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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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志之余,张庆旸与马伟饱览名胜,为“沛县八景”赋诗。沛县是汉高祖故里,留下两位开国皇帝的遗迹。刘邦登基为帝后,荣归故里,置酒沛宫,宴请家乡父老,即兴唱了一曲《大风歌》,此处名为“歌风台”。

张庆旸为此台写了首《歌风古碑》:

突兀台观北,残碑大汉秋。

篇章明日月,气象接殷周。

苔色和烟老,歌声与泗浮。

独怜王霸杂,终古有遗讴。

诗中的“残碑大汉秋”道出了大汉帝国的兴衰。到东汉末年,群雄蜂起,刘邦后裔刘备欲匡扶汉室,四处征战,几经坎坷,他屯兵徐州小沛(沛县)时,就险些被袁术大军攻灭。幸得吕布辕门射戟,解了刘备之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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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旸参观了“射戟遗台”后,赋诗一首:

自古推雄杰,今看射戟台。

风云长护合,泡泗近潆回。

未息中原鼎,番怜汜水衰。

英英千载下,遗迹渍莓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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字里行间仍是一派兴亡更替的沧桑之感,而张庆旸等人编撰《沛县志》,记录沛县的历史留痕,今人抚摸着泛黄的册页同样有一种沧桑感。他在沛县成绩显著,督学御史陈午山(“午山”或为人物字号)、杨宜、淮徐兵备道王梴、秦柏台(“柏台”或为人物字号)交相嘉奖,举荐他入沛县名宦,一个训导能获此殊荣实属不易。事业正值上升期,刘母却离他而去,丙午年(1546)他回乡守制三年。

嘉靖己酉年(1549),张庆旸要进京补选官职,恰好少时一同求学沔阳的张琏这年也膺选考职,两人结伴上京。张琏不幸卒于京师,张庆旸悲痛不已,为他收殓招魂。张庆旸补授福建省福清县训导,顺道扶柩还乡,诸事料理完后才去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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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福清,他明道术,重行谊,劝学不倦,在他眼中每个学子身上都有闪光点,都有可取之处,做到人尽其才。遇到贫寒学子,就尽力资助,从不计较束脩多寡。因此,他受学子爱戴、同僚器重、乡绅敬仰。当时,官至广东按察副使的福清人陈仕贤闲居在家,早就耳闻张庆旸的美名,读过他家的《十慕录》,暗自揣测他必是家学渊源。一日,张庆旸登门拜访,两人相谈甚欢,陈仕贤知晓他父亲张充的事迹后,愈发欣赏,提笔为张充写墓志铭。

陈仕贤有一位同族兄弟叫陈一贯,两人先后考中进士,先后任杭州知府,都清廉爱民,被杭州百姓尊为“二陈”。陈一贯也很佩服张庆旸的学识,为他写了一篇《赠霞川先生九载考绩序》,序文落款名字还有陈仕贤、吴从义、毛秉铎、施千祥。五人同为嘉靖年间进士,且都是清廉名臣,其中吴从义与施千祥官至参政,毛秉铎官至副使。五大进士联名赠送考绩序,这等于向朝廷举荐贤才,可见张庆旸当时在福清文人士大夫中的声望,这背后是一份份沉甸甸的成绩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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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一贯在序文中说,张庆旸掌教沛县、福清九年,“迩来弟子四百余员”,桃李芬芳。在嘉靖壬子科中新考中的五名福清籍举人,大多出自他门下。面对这样一个德艺双馨的老师,陈一贯的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希望张庆旸连年升迁,一方面又期望他能继续留任,以沾惠家乡学子。

嘉靖甲寅年(1554),张庆旸升任山东鳌山卫武学教授。鳌山卫是明朝防备倭寇的军事重镇,设有文、武衙门,为让军士子弟接受良好教育,开设儒学。鳌山卫地处海滨,风浪侵袭,张庆旸刚到此处时,见学舍倾颓,圣庙圮毁,心忧文运,当即捐资修建门斗。他劝好礼之家出钱出力,在圣人庙中创建“敬一亭”,以宣扬当朝嘉靖皇帝《敬一箴》的思想:做任何事都要“敬畏专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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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旸带领众人在圣人庙开辟一个“演艺圃”,修缮明伦堂、棂星门、戟门、泮池,堂宇焕然一新。他为鳌山卫的教育事业做了许多好事,有口皆碑,但也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鳌山卫从明初设立一百多年来,卫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司镇抚、千户、百户等都有军籍,世代沿袭,先后有王姓、何姓、朱姓等十八个姓氏家族担任过鳌山卫指挥,民间有“十八家指挥”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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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那些家族关系盘根错节的世袭武官而言,张庆旸这个“外来文官”显得势单力薄。鳌山卫过去有个惯例,卫指挥使接见卫学教授援用“府礼”,教授到卫指挥使的府邸只能从角门进去,须行参谒之礼。当时的鳌山卫指挥使是何栋,正三品武职,官衔比张庆旸高几级。

百年来也不止张庆旸一人享此“待遇”,要是其他教官忍忍就过去了。可是,张庆旸傲骨嶙峋,无法接受这种屈辱之礼,他说:“武事文教本无干属,岂宜游脚门而甘屈膝乎?”就算何栋品级比自己高,一文一武并无多大干连,怎能如此卑躬屈膝呢。于是,他与何栋分庭抗礼,何栋检举他无礼,两人申文到三院,“文武斗”惊动高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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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山东巡按监察御史段顾言明晓事理,他佩服张庆旸的胆色,说道:“教官此举,看来与那些畏缩汗颜的人不同啊。”段顾言批示:以后礼照县行,教官拜访卫指挥使可从便门进去,两人在后厅叙话,座位上下相向。教官起身离开时,卫指挥使要送出甬道。他命海道陶大有与莱州知府,把批文镌刻于碑上,立在学宫内,永为定规。

以往的教官在畏缩守旧中,年复一年遵循着礼节旧例,张庆旸到来后直面权威,一举改观,这既捍卫自己的尊严,也让后来的教官挺直腰杆。

张何两人只是礼节原则上产生歧义,无关私情恩怨。何栋心胸坦荡,没有因此心生芥蒂,反而因张庆旸据理力争而心生钦服。嘉靖癸亥年(1563),张庆旸即将南归,何栋与即墨县营把总朱衣等武官请当地名士王九成撰写序文,赠送给张庆旸,文辞中流露出依依不舍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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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前,张庆旸早有退隐之意,九年前他由福清去往鳌山卫,顺道回乡一趟,与亲友观赏三魁鲤鱼墩风光,在一篇《鲤石说》中写道:“予不乐宦途久矣,将归养焉。”他在鳌山卫公暇之时,寄情山水,与原保定府通判王九成握手论道,吟著为乐,著成《东游胜览集》。王九成说张庆旸“文班李杜(李白、杜甫)”,生来就是文人秀士队伍中的人,向往李白那样的诗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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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间,他三次考绩上等,升迁在望,却仍想归隐林下。特别是嘉靖庚申年(1560),随从中有一位赵姓亲戚病逝,他想护送灵柩回南,愈加坚定辞官念头。

察院宋公爱惜人才,不愿放他回去,批示道:“教官操履清洁,文学优长,正宜表率一方,岂容休致。”莱州知府等官员又在一旁极力挽留,张庆旸这才继续留任三年。等九年秩满,本当候选新职,张庆旸又递上辞呈,还没等上级批准,就解组归乡了。

当时的即墨知县汤明善对张庆旸的翰墨极为推崇,说他书法“继轨钟王(钟繇、王羲之)”,而这样的浙南才俊却急流勇退,“仕而无负所学,止而能遂其志”。为官之时尽展所学,退隐之际逍遥自适。正如胶东举人赵元璧送别张庆旸的诗句:“别来鳌山桃李遍,归来雁荡菊松存”,几年来春风化雨,他滋润鳌山卫的满园桃李,归乡之日,身上的松菊品性依旧高洁如初。

张庆旸退隐是志趣使然,也与时势有关,更因血液中流淌着一股故土使命感。当时倭寇侵扰东南沿海,泰顺三魁也惨遭荼毒,鲜血染红燕水。在倭寇劫掠三魁的前一年,象征着龟岩“眼睛”的莲花井连续三日水赤如血,村民说从那以后张宅村很多年未出人才,由张充开启的数十年兴盛文运自此转衰。张庆旸从父亲那里接过接力棒,以重挽家族文运为己任,亲自讲学授课,教诲子侄,殷殷不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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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建桥以催气运,修谱以记祖德,改祠以安先灵,带领族人将宗祠改建于龟岩秧地,也就是现在张宅村张氏宗祠坐落的位置。他的宋朝先祖——大安人张懽创建于福鼎的古林寺失火,他带头捐资重修。他任劳任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恢复先祖遗迹和荣光,以传续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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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书斋取名为“霞川书屋”,捧卷品茗,闲时优游山水,逍遥吟啸,为龟岩八景赋诗,仕阳仙洞尖等地留下他行吟的足迹。没有公事,他不履衙门,但泰顺知县区益、吴敦本、王克家、刘本学非常器重他,多次延为乡饮大宾。王克家聘请他与毛一兰、胡良工纂修《泰顺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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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旸发挥余热,在罗阳书院中细查典籍,秉笔修志,校正文字,他写了一首诗:

城南高处屹危楼,自愧无才忝校雠。

万叠好山环局秀,两溪绿水夹松幽。

分明石鼓藏书地,无异匡庐聚讲邱。

夜半书声动奎壁,罗阳千古说瀛洲。

诗中描绘罗阳书院附近浓郁的书香气,也只有在人文荟萃的年代里,才会兴起修志著书之风。县志初稿辑成后,王克家请乐清才子侯一元、侯一麟兄弟订正删润。侯一元曾任江西左布政使,侯一麟是当时著名的诗文大家,侯氏兄弟编撰过大量的温州文献典籍,而张庆旸、毛一兰也才情不凡,名手云集,堪称泰顺史上最强的修志阵容。县志在万历元年(1573)成书,分舆地、廨宇、赋役、祀典、官师、人物、杂志、艺文八卷,义例序述灿然可观,邑中人士皆言“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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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编家史到修县志,吉光片羽留驻于张庆旸笔下,他的名字也在历史溪流中激起回响。他去世时,泰顺知县刘本学、典史杨灿以特牲庶馐之仪、情切意真之文悼念祭祀,刘本学称他是“文章德望,超轶时英”。三百多年后的民国,沛县人仍能透过他纂辑的《沛县志》的扉页想象他昔日风华,并在新一轮修志中给他八字评语:“笃学能文,志趋不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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